第一部 一日之君 第四章

「這個犯罪現場是刻意布置的。」林肯·萊姆說。

朗·塞林托已經脫去夾克,露出皺巴巴的襯衣。他現在正後仰著身體,雙臂交叉,靠在一張堆滿紙張書籍的桌子旁。

傑里·班克斯也回來了。正用他那雙淡藍色的眼睛看著萊姆,那張床和控制板已不再讓他感興趣。

塞林托皺著眉頭說:「但那個嫌疑犯想要告訴我們什麼故事呢?」

在犯罪現場,尤其是兇殺案現場,罪犯常常會企圖利用證物引導調查人員誤入歧途。有的罪犯的確很聰明,但絕大多數不是這樣。比如,丈夫打死妻子後,故意把現場布置成入室搶劫的樣子——但他只想到偷走妻子的珠寶,卻把自己的金手鏈和鑽石戒指留在床頭柜上。

「這就是有趣的地方。」萊姆接著說,「朗,它不是告訴我們那裡發生了什麼事,而是有什麼事將要發生。」

塞林托懷疑地問:「你憑什麼這麼認為?」

「那些紙張碎片,它們代表今天下午三點。」

「今天?」

「你自己去看!」萊姆不耐煩地把頭一撇,指向那份報告。

「一張紙片上是說下午三點沒錯,」班克斯指出,「但另一張只是書的頁碼,你為什麼認為指的是今天?」

「那不是書的頁碼。」萊姆揚起一邊眉毛。他們還是沒明白。「動動腦子。嫌疑犯留下線索的唯一理由是要告訴我們一些事情。如果這一點成立,那『823』就不會只是一個頁碼,因為根本沒有其他線索和書聯繫在一起。好了,如果這個數字不是代表頁碼,那會是什麼?」

一陣沉默。

萊姆被激怒了。他厲聲說:「這是日期!八二三,八月二十三日。今天下午三點就有事要發生。還有那團纖維,那是石棉。」

「石棉?」塞林托問。

「就在報告里。記得那些分子式嗎?角閃石、二氧化硅,那就是石棉。我不明白佩雷蒂為什麼要把它送到聯邦調查局去。所以,我們有不該出現在鐵軌路基上的石棉,還有一顆頭上生鏽,而螺紋已經沒有的螺絲釘,這說明它曾被拴在某處地方很長時間,最近才被拆下來。」

「也許是從泥土裡翻出來的,」班克斯提出,「在歹徒挖坑的時候?」

「不可能。」萊姆說,「在中城區,岩床距地表很近,這意味著大多是含水土層。從三十四街到哈萊姆,這一片的土壤水分都很高,用不了幾天就能讓鐵釘鏽蝕。如果這顆螺絲釘是埋在土裡的,它一定會完全生鏽,而不會只有頂部。所以,它是被歹徒從某個地方卸下來,帶到現場,並故意留在那裡的。還有那些沙子……想想吧,在中城曼哈頓區的鐵路上怎麼會出現一堆白沙?那裡的土壤成分是壤土、粉土、花崗岩、沙礫和軟土。」

班克斯剛想開口,但立即被萊姆打斷。「為什麼要把這些東西堆放在一起?哦,我們的不明嫌疑犯想告訴我們一些事情。當然是這樣。班克斯,那扇出入現場的門查得怎麼樣了?」

「你是對的,」年輕人說,「他們在埋屍地點以北大約一百英尺的地方發現了一道門,被人從裡面打開。指紋的事也讓你說對了,一無所獲。也沒有輪胎或其他證據的痕迹。」

一簇髒兮兮的石棉,一顆螺絲釘,一張扯破的報紙……

「兇案現場呢?」萊姆問,「還在封鎖中嗎?」

「已經解除了。」

林肯·萊姆雖然四肢癱瘓,肺活量卻大得嚇人。他大聲地吐出一口氣,以表達他強烈的厭惡情緒。「是誰犯這種錯誤?」

「我不太清楚,」塞林托支支吾吾地說,「大概是現場指揮官吧。」

萊姆知道,那就是佩雷蒂。「那你們只好受限於現有的東西了。」

不管線索如何,不管歹徒是誰,他介意的是那些報告中提到的以及可能還未被發現的證物永遠不見了,消失在那些警察、圍觀者和鐵路工人的腳下。基本的偵查工作——走訪現場附近的居民,詢問目擊者,發掘線索,所有傳統的辦案工作都可以從容不迫,但犯罪現場當場的勘察工作必須雷厲風行。在資源組的時候他一直這麼要求他的部下。他開除過很多人,就因為他們的工作速度達不到他的要求。

「佩雷蒂親自勘察現場?」萊姆問。

「佩雷蒂和他的全班人馬。」

「全班人馬?」萊姆皺起眉頭,「什麼叫全班人馬?」

塞林托看向班克斯。後者說:「四名攝影人員,四名採樣人員,八名搜索人員,以及當值的法醫。」

「八名犯罪現場搜索人員?」

在處理犯罪現場時存在著一種鐘形曲線。對單一的兇殺案而言,兩名搜索人員被認為是最有效率的。單獨一人可能遺漏一些東西,而三人以上漏掉的東西會更多。林肯·萊姆總是一個人搜索現場。他會讓採樣人員採集指紋,讓攝影人員拍攝快照和錄像,但「走格子」總是他自己一個人來。

佩雷蒂是萊姆六七年前親自招募的年輕人,一個富有的政客之子。具有良好的、教科書般標準的犯罪現場勘察技術。犯罪現場勘察被認為是一大熱門,總有一長串人排隊等著加入這個部門。對這些申請者進行篩選是萊姆工作中的一大樂趣。他總是讓他們看「家庭相冊」——一些最令人毛骨悚然的犯罪現場照片的合集。有的警察會臉色發白,有的會不停地傻笑,也有人會若無其事地遞還相冊,揚揚眉毛,彷彿在問:這有什麼?萊姆要錄取的就是後一種人。而佩雷蒂就曾經是其中之一。

萊姆發現塞林托正望著自己。他剛才問了個問題,這會兒又重複了一遍:「你會和我們一起辦這個案子,是不是,林肯?」

「和你們一起辦案?」他笑得咳嗽起來,「我不能,朗,不行。我只能給你一些看法。你們收到了,也照辦了。托馬斯,給我把伯格找來。」他現在開始後悔延遲他和那個安樂死醫生的秘密協議的決定了。也許現在還來得及。想到還要再等待一兩天才能「過去」,他簡直無法忍受。再說星期一……他不想死在星期一,那太普通了。

「說『請』。」

「托馬斯!」

「好吧好吧。」年輕的看護說,舉起手做出投降的樣子。

萊姆望著床頭的小桌,瓶子、藥丸和塑料袋剛才就放在那裡——距離是那麼近,但就像林肯·萊姆生命中其他每一件東西一樣,他就是夠不到。

塞林托打了個電話。從對方一接通,他就不停地點著頭。他報出自己的名字,此時牆上的時鐘也恰好報了十二點三十分。

「是,長官。」塞林托壓低聲音充滿尊敬地說。是市長,萊姆猜測。「關於肯尼迪機場的綁架案,我一直在和林肯·萊姆談……是的長官,他對這個案子有一些看法。」這位警探踱到窗邊,眼神茫然地望著游隼,試圖向這位掌管著全世界最神秘城市的大人物解釋這件很難說明的事。他掛斷電話轉向萊姆。

「他和局長都要你參加,林肯。他們明確地表示要你。是威爾森親口說的。」

萊姆笑了。「朗,你看看這個房間,看看我,這像還能辦案的樣子嗎?」

「不行,平常的案子不行。但這並不是一個平常的案子,對吧?」

「很抱歉。我沒有時間。我要見那個醫生,還要治療。托馬斯,你給醫生打電話了嗎?」

「還沒有。我馬上就打。」

「現在就打!快去!」

托馬斯看了看塞林托,走向門口,離開房間。萊姆知道他不會打這個電話。這個該死的傢伙!

班克斯摸著臉上一塊刮鬍刀留下的疤痕脫口而出:「只要給我們一些想法就行。求求你。那個不明嫌疑犯,你說他……」

塞林托揮手讓他閉嘴。自己則用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萊姆。

噢,你這個傢伙,萊姆心想。老一套的沉默。我們多麼痛恨這種沉默,會搶著用話來填補。曾有多少目擊者和嫌疑犯在像這樣熱辣辣、沉甸甸的沉默的壓力下屈服。畢竟,萊姆和塞林托曾經是一對好搭檔。萊姆了解證物,而朗·塞林託了解人性。

兩個火槍手。如果說還有第三個的話,那就是嚴謹的科學知識。

塞林托的眼睛瞟向犯罪現場報告。「林肯,你覺得今天下午三點會發生什麼事?」

「我沒有任何想法。」萊姆宣稱。

「真的沒有?」

太簡單了,朗。告訴你也沒什麼。

終於,萊姆說:「他會殺掉她——那個計程車里的女人。而且會以一種極其殘忍的方法。我敢說,足以和活埋相媲美。」

「天哪!」站在門外的托馬斯發出一聲驚呼。

為什麼他們不能讓他一個人安靜一會兒?如果告訴他們他的脖子和肩膀正在承受的痛苦,會不會能有幫助?還是告訴他們那種讓人疲乏無力的奇特幻痛正在他不屬於自己的身體內亂竄?是告訴他們每天不得不與所有事情作鬥爭而承受的折磨,還是告訴他們那最令人無法忍受的疲憊——必須依賴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