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最高明的技藝 第二十三章

倒數二十一小時

斯蒂芬挨著喬迪坐在床墊上,聽取哈得孫空運辦公室通話的錄音。

他竊聽的是羅恩的電話。斯蒂芬得知他姓塔爾博特,他並不確定羅恩負責的是什麼工作,不過他似乎是這家空運公司的主管,所以斯蒂芬相信竊聽這條電話線,可以得到最多關於那個妻子和朋友的信息。

他正在和一個負責蓋瑞特渦輪工業行銷業務的人吵架。因為是星期天,所以他們很難取得修理工程所需的最後一些零件——一副滅火筒內芯,還有某種稱為「圓環」的東西。

「你答應我三點鐘會送到,」羅恩不滿地表示,「我三點就要。」

經過討價還價以及牢騷之後,那家公司同意從波士頓將零件空運到康涅狄格州的辦公室,然後再用卡車送到哈得孫空運,大約三點到四點之間會運達。

他們掛了電話。

斯蒂芬又繼續竊聽了幾分鐘,但是並沒有其他的電話打進或撥出。

他沮喪地掛掉電話。

關於那個妻子和朋友住的地方,他現在一點線索也沒有。他們還在庇護所裡面嗎?還是已經被移到別處了?

林肯那一條蟲子現在正打什麼主意?他到底有多聰明?

還有,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斯蒂芬試圖想像他的模樣,透過來複槍的瞄準器所看到的模樣。他想像不出來。他只能看到一堆蟲子,還有一張從沾滿油污的窗子里,平靜地盯著他瞧的臉孔。

他突然發現喬迪正在對他說話。

「什麼事?」

「他從事什麼工作,你的繼父?」

「只是打一些零工,常常打獵、釣魚。他曾經是一個越戰英雄,跑到敵後去殺了五十四個人,是政治人物之類的人,不只是士兵。」

「是他教你這一切的嗎?就是……你的工作?」藥效逐漸消退,喬迪的綠眼珠又亮了起來。

「我絕大部分的訓練是在非洲和南美洲,不過給我啟蒙的人是他。我稱他為全世界最偉大的士兵,不過卻被他嘲笑。」

八九歲到十歲的時候,斯蒂芬跟在繼父洛後面穿越西弗吉尼亞的山區。滾燙的汗珠從他們的鼻尖滴下來,流進他們扣在溫徹斯特和魯格來複槍扳機上的食指內側。他們在草地上,動也不動地靜卧了數小時。洛豎立的短髮下,汗水在頭皮上閃爍,睜大了兩隻眼睛來瞄準目標。

你的左眼絕不能看別的地方,士兵。

長官,絕不看別的地方,長官。

不管季節對不對,都有松鼠、野火雞和鹿可打,找得到熊的話就打熊,要不然就打野狗。

要它們的命,士兵。看我怎麼做。

咔嚓聲之後,後坐力跟著撞擊在肩膀上,垂死的動物眼睛裡流露出困惑。

八月盛夏熱騰騰的星期日里,他們會在漆彈槍里塞進二氧化碳彈匣,脫得只剩下一條短褲,然後彼此追蹤射擊,讓大小如彈珠,以每秒鐘三百英尺速度穿越大氣的子彈,在胸口、大腿上留下鼴鼠土堆一般的腫痕,而年輕的斯蒂芬則掙扎著不讓自己因為可怕的痛楚而流下眼淚。製造商生產的漆彈有各式各樣的顏色,但是洛堅持使用紅色,因為就像鮮血一樣。

晚上,他們坐在後院的營火前。繚繞的煙霧冉冉升上天空,飄進敞開的窗口。他母親則站在窗邊,用牙刷清洗餐盤。這時候,這名個子不高的嚴謹男子——十五歲的斯蒂芬已經長得和他一樣高——會喝著新開瓶的威士忌,一邊看著火花像明亮的橘色蟲子一樣飛向天際,一邊扯開話匣子說個不停,無論斯蒂芬是否聽了進去。

「明天,我要你只用一把刀去放倒一頭鹿。」

「嗯……」

「你辦得到嗎,士兵?」

「是的,長官,我辦得到。」

「現在仔細看著,」他喝了一口酒,「你認為頸部的血管在什麼地方?」

「我……」

「不知道的話,千萬不要不敢說出來。一個優秀的士兵會承認自己的無知,但是他也會採取行動來改善這一點。」

「我不知道頸部的血管在什麼地方,長官。」

「我指給你看,就在這裡。有沒有感覺到?就在這裡,感覺到了嗎?」

「是的,長官,我感覺到了。」

「現在,你要做的就是找到一個家庭,也就是一頭帶著小鹿的母鹿。你慢慢接近——這是最困難的部分,慢慢地靠近。要殺母鹿,你必須先讓小鹿暴露在危險當中。你先追殺它的寶貝,一旦你對小鹿構成威脅,母鹿就不會逃開,它會追著你。接下來,唰!割斷它的頸子。不是從側面,而是從某個角度,知道吧?V字形。你感覺到沒有?很好,很好。嘿,小鬼,這才叫重溫舊日時光!」

接著,洛會進到屋子裡去檢查餐盤和餐碗,看看它們是不是整齊地排在一塊方格桌布上面,距離邊緣剛好四個方格。有的時候,如果只有三個半方格,或者餐盤的邊緣仍殘留著一點油漬,斯蒂芬就會聽見巴掌和抽泣的聲音從屋子裡傳出來。然後他會在營火旁邊躺下來,看著火花朝著黯淡的月亮冉冉飛升。

「你必須專精於某件事。」那個男人稍後會過來對他說。他的妻子已經上了床,而他手拿著瓶子,再次走到屋外。

「否則,活著就一點意義也沒有。」

技藝,他所說的事情就是技藝。

喬迪問他:「為什麼你不能進海軍陸戰隊?你一直沒告訴我。」

「這件事情相當愚蠢。」斯蒂芬表示。他停頓了一下,然後接著說:「我還是小鬼的時候惹了一些麻煩。你有沒有做過這樣的事?」

「惹麻煩?不多,我不敢,我不想用偷東西或說謊來讓我的媽媽失望。你做了什麼?」

「不是什麼太聰明的事。我們鎮上住了一個男人,你知道,一個流氓。我看到他扭住一個女人的手臂,她生了病,他為什麼還要傷害她?所以我走到他面前,告訴他如果不住手的話,我就殺了他。」

「你這麼說了?」

「我的繼父教過我的另外一件事,就是不要使用威脅的方式。你要不就殺人,要不就不要干涉他們,但是不要威脅。好吧,他繼續找這個女人的麻煩,所以我不得不教訓他。我開始揍他。我抓著一塊石頭敲他,然後失手殺了他。我當時並沒有想太多。結果我因為殺人罪坐了幾年牢,而我那時候還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小孩,但是卻留下了一個犯罪記錄,這一點就足以讓我進不了海軍了。」

「我想我曾經在某個地方讀到過,就算你有犯罪記錄還是可以服役,如果你去的是魔鬼訓練營這樣的地方的話。」

「我想可能是因為我犯的是殺人罪。」

喬迪把手放在斯蒂芬的肩上。「這太不公平了,一點都不公平。」

「我也覺得不公平。」

「我非常遺憾。」喬迪表示。

斯蒂芬一向都不怕直視別人的眼睛,但是他瞥了一眼喬迪之後,立刻又低下頭,而且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了一個完全不可思議的影像。他和喬迪一起住在一間小木屋裡,一起打獵、釣魚,並在營火上準備晚餐。

「你的繼父發生什麼事了?」

「他死於一場意外,打獵的時候掉下懸崖。」

喬迪表示:「聽起來像是他自己希望的走法。」

斯蒂芬停頓了一會兒之後說:「可能是吧。」

他感覺到喬迪和自己的腿輕輕地碰觸。又一次震顫。斯蒂芬趕緊站起來,重新瞧著窗外。一輛警車巡行而過,不過車上的警察正一邊喝著汽水,一邊聊著天。

街上除了一群流浪漢之外——其中包括了四五個白人和一個黑鬼——幾乎沒有半個人影。

斯蒂芬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那名黑鬼拖著一個裝滿了汽水、啤酒罐的袋子,一邊四處觀望,比手畫腳,試圖將袋子交給其中一個不停搖頭的白人。他的眼神透露著一種瘋狂,把那名白人嚇壞了。斯蒂芬看著他們爭執了幾分鐘之後,又回到床墊上,坐在喬迪的旁邊。

斯蒂芬把手放在喬迪的肩膀上。

「我要和你談一談我們要做的事。」

「好的,我聽你說,夥伴。」

「外頭有一個傢伙正在尋找我。」

喬迪笑了笑,說:「自從那幢大樓里發生的事情之後,找你的人可多著了。」

斯蒂芬並沒有露出笑容。「但是有一個特定的人,他叫林肯。」

喬迪點點頭。「那是他的名字還是姓?」

斯蒂芬聳聳肩。「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遇過像他這樣的人。」

「他是誰?」

一條蟲……

「或許是聯邦調查局的警察,或者顧問之類的角色,我完全不知道。」斯蒂芬記得那個妻子描述這個人給羅恩聽的時候,就好像在談一個印度教的首領或一個幽靈,他又重新感覺到那股畏縮。他的手順著喬迪的背往下滑,停在背脊下方,那股不好的感覺跟著消散無蹤。

「這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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