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悟真錄之十一 世德紀-2

陽明先生行狀

黃綰

陽明先生王公諱守仁,字伯安,其先瑯琊人,晉光祿大夫覽之後。

覽曾孫羲之少隨父曠渡江家建康,不樂,徙會稽。其後復徙剡之華塘,自華塘徙石堰,又徙達溪。有曰壽者,仕至迪功郎,乃徙居餘姚。

六世祖諱綱,字性常,博學善識鑒,有文武長才,與永嘉高則誠宗人高元章、括蒼劉伯溫友善。仕國朝,為廣東參議,死苗難。五世祖諱彥達,號秘湖漁隱,有孝行。高祖諱與准,號遁石翁,精究《禮》、《易》,著《易微》數千言。曾祖諱傑,號槐里子,以明經貢為太學生,贈禮部右侍郎。曾祖妣孟氏,贈淑人。祖諱天敘,號竹軒,封翰林院編修,贈禮部右侍郎。祖妣岑氏,封太淑人。父諱華,成化辛丑狀元及第,仁至南京吏部尚書,封新建伯。妣鄭氏,封孺人,贈夫人。繼母趙氏,封夫人。鄭氏孕十四月而生公。

誕夕,岑太淑人夢天神抱一赤子乘雲而來,導以鼓樂,與岑。岑寤而公生,名曰云。六歲不言。一日,有僧過之,摩其頂曰:「有此寧馨兒,卻叫壞了。」龍山公悟,改今名,遂言,穎異頓發。

年十一,竹軒翁攜之上京,過金山,作詩曰:「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有相者謂塾師曰:「此子他日官至極品,當立異等功名。」

年十三,侍龍山公為考官,入場評卷,高下皆當。性豪邁不羈,喜任俠。畿內石英、王勇,湖廣石和尚之亂,為書將獻於朝,請往征之。龍山公力止之。

年十七,至江西,成婚於外舅養和諸公官舍。

明年,還廣信,謁一齋婁先生。異其質,語以所當學,而又期以聖人,為可學而至,遂深契之。

領弘治壬子年鄉薦。己未登進士,觀政工部。與太原喬宇,廣信汪俊,河南李夢陽、何景明,姑蘇顧璘、徐禎卿,山東邊貢諸公以才名爭馳騁,學古詩文。欽差督造威寧伯王公墳於河間,馭役夫以十五之法,暇即演八陣圖,識者已知其有遠志。少日嘗夢威寧伯授以寶劍,既竣事,威寧家以金幣為謝,辭不受,乃出威寧軍中佩劍贈之,適符其夢,受焉。時有彗星及靼虜猖獗,上疏論邊務,因言朝政之失,辭極剴切。

明年,授刑部主事,差往淮甸審囚,多所平反,復命。日事案牘,夜歸必燃燈讀《五經》及先秦、兩漢書,為文字益工。龍山公恐過勞成疾,禁家人不許置釘書室。俟龍山公寢,復燃,必至夜分,因得嘔血疾。

養病歸越,辟陽明書院,究極仙經秘旨,靜坐,為長生久視之道,久能預知。其友王思裕等四人慾訪公,方出五雲門,即命仆要於路,歷語其故。四人驚以為神。

甲子,聘為山東鄉試考官,至今海內所稱重者,皆所取士也。改兵部武庫司主事。明年,白沙陳先生高第甘泉湛公若水,一會而定交,共明聖學。

明年丙寅,正德改元,宦官劉瑾竊國柄,作威福,差官校至南京,拿給事中戴銑等下獄。公上疏乞宥之。瑾怒,矯詔廷杖五十,斃而復甦,謫貴州龍場驛丞。瑾怒未釋。公行至錢塘,度或不免,乃托為投江,潛入武夷山中,決意遠遁。夜至一山庵投宿,不納。行半里許,見一古廟,遂據香案卧。黎明,道士特往視之,方熟睡。乃推醒曰:「此虎狼穴也,何得無恙?」因詰公出處,公乃吐實。道士曰:「如公所志,將來必有赤族之禍。」公問:「何以至此?」道士曰:「公既有名朝野,若果由此匿跡,將來之徒假名以鼓舞人心,朝廷尋究汝家,豈不致赤族之禍?」公然其言。嘗有詩云:「海上曾為滄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遂由武夷至廣信,溯彭蠡,歷沅、湘,至龍場。

始至,無屋可居。茇於叢棘間,遷於東峰,就石穴而居。夷俗於中土人至,必盅殺之。及卜公於盅神,不協,於是日來親附。以所居陰濕,乃相與伐木為何陋軒、君子亭、賓陽堂、玩易窩以居之。三仆歷險冒瘴,皆病,公日夕躬為湯糜調護之。

瑾欲害公之意未已。公於一切得失榮辱皆能超脫,惟生死一念,尚不能遣於心,乃為石廓,自誓曰:「吾今惟俟死而已,他復何計?」日夜端居默坐,澄心精慮,以求諸靜一之中。一夕,忽大悟,踴躍若狂者。以所記憶《五經》之言證之,一一相契,獨與晦庵註疏若相抵牾,恆往來於心,因著《五經臆說》。時元山席公官貴陽,聞其言論,謂為聖學復睹。公因取《朱子大全》閱之,見其晚年論議,自知其所學之非,至有誑己誑人之說,曰:「晦翁亦已自悔矣。」日與學者講究體察,愈益精明,而從游者眾。

時思州守遣人至龍場,稍侮慢公,諸役夫咸憤惋,輒相與毆辱之。守大怒,曰憲副毛公科,令公請謝,且喻以禍福。公致書於守,遂釋然,愈敬重公。安宣慰聞公名,使人饋米肉,給使令,辭不受。既又重以金帛鞍馬,復固辭不受。及議減驛事,則力折之,且申說朝廷威信令甲,其議遂寢。已而,僮酋有阿買、阿札者,摽掠為地方患,公復以書詆諷之。安悚然,操切所部,民賴以寧。

庚午,升廬陵知縣。比至,稽國初舊制,慎選里正三老,委以詞訟,公坐視其成,囹圄清虛。是歲冬,以朝觀入京,調南京刑部主事,館於大興隆寺。予時為後軍都事,少嘗有志聖學,求之紫陽、濂、洛、象山之書,日事靜坐;雖與公有通家之舊,實未嘗深知其學。執友柴墟儲公巏與予書曰:「近日士夫如王君伯安,趨向正,造詣深,不專文字之學,足下肯出與之游,麗澤之益,未必不多。」予因而慕公,即夕趨見。適湛公共坐室中,公出與語,喜曰:「此學久絕,子何所聞而遽至此也?」予曰:「雖粗有志,實未用功。」公曰:「人惟患無志,不患無功。」即問:「曾識湛原明否?來日請會,以訂我三人終身共學之盟。」明日,公令人邀予至公館中,會湛公,共拜而盟。又數日,湛公與予語,欲謀白岩喬公轉告冢宰邃庵楊公,留公北曹。楊公乃擢公為吏部驗封主事。予三人者自職事之外,稍暇,必會講;飲食起居,日必共之;各相砥勵。

未幾,升文選員外郎,升考功郎中,而學益不懈。士大夫之有志者,皆相率從游。如此二年,而湛公使安南,予與公又居一年。壬申冬,予以疾告歸,公為文及詩送予,且托予結廬天台、雁盪之間而共老焉。湛公又欲買地蕭山、湘湖之間,結廬,與予三人共之。明年癸酉,升南京太僕寺少卿,從游者日益眾。甲戌,升南京鴻臚寺卿,始專以良知之旨訓學者。乙亥,朝廷舉考察之典,為疏自劾,力乞休致,以踐前言。不允。八月,又上疏力以疾甚,乞養病。又不允。

明年,丙子十月,升都察院左僉都御史,撫鎮南、贛、汀、漳等處。先是南、贛撫鎮,屢用非人,山谷凶民初為攘竊,漸至劫掠州縣,肆無忌憚,遠近視效。凡在虔、楚、閩、廣接壤山谷,無非賊巢。小大有司束手無策,皆謂終不可除。兵部尚書王公瓊獨知公,特薦而用之。又懇疏以辭,亦不允,督旨益嚴。公遂受命。

既至南、贛,先嚴戰御之法。時龍南賊二千餘突至信豐,又糾合廣東龍川、浰頭諸賊酋分隊以進,勢甚猖獗。公於未戰之先,令兵備官調兵斷賊歸路,又委官統領,前後夾擊。又曰:「此賊既離巢穴,利在速戰。」又令乘險設伏,厚集以待,及各鄉村往來路徑,多張疑兵,使進無所獲,退無所據,不過旬日,可以坐擒。一違節制,以軍法從事。先時,在官吏書門皂及在門軍民陰陽占卜,皆與賊通,日在官府左右詗覘,不惟言出於口,賊必先知,凡意向顏色之間,賊亦知之。公知其然,在此則示以彼,在彼則示以此;每令陰陽擇日,日者占卜,或已吉而不用,或欲用而中止;每勵兵蓐食,令俟期而發,兵竟不出。賊各依險自固,四路設伏,公潛令三省兵備官各率兵從徑道與賊交鋒,前後大戰數合,擒斬首俘獲無算。餘黨奔聚象湖山拒守。諭令佯言犒軍退師,俟秋再舉,密探虛實,乘賊懈弛,以護送廣東布政使邵賁為名,選精兵一千五百當先,重兵四千二百繼後,夜半,自率數十騎至,密招前軍來,令分三路,各銜枚直趨象湖山,搗其巢穴。我兵奪據隘口,賊猶不知。賊雖失險,其間驍悍猶能凌絕谷超距如飛,復據上層峻險,四面飛打滾木壘石,以死拒敵。我兵奮勇鏖戰,自辰至午,三省所發奇兵復從間道鼓噪突登,始驚潰大敗。我兵乘勝追殺,擒斬俘獲無算,墮崖壑而死者不可勝計。餘黨復入流恩、山岡等巢,與諸賊合勢。明日復戰,賊又不利,遁入廣東界上。黃蠟、樟溪、大山賊酋詹師富等恃居可塘洞山寨,聚糧守險,勢甚強固。公命分兵五路攻擊,與賊連戰。令知府鍾湘破長富村等巢三十餘處,擒斬俘獲益多。其脅從餘黨悉願攜家以聽撫安。公委官招撫,復業者四千餘人。又令僉事顧應祥等委官統領軍兵,會同福建剋期進剿,揚言班師,出其不意,從牛皮、石嶺腳等處分為三哨,鼓噪並進。賊瞻顧不暇,望風瓦解。攻破古村、柘林、白土村、赤石岩等巢,直搗箭灌。及攻破水竹、大重玩、苦宅溪、清泉溪、曰羅、南山等巢,直搗洋竹洞、三角湖等處。前後大戰十餘,俘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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