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悟真錄之四 外集五

興國守胡孟登生像記

壬戌

弘治十年,胡公孟登以地官副郎謫貳興國。越三年,擢知州事。公既久於其治,乃奸鋤利植而民以大和。又明年壬戌,擢浙江按察司僉事以去。民既留公不可,則相率祀公之像,以報公德。而學宮之左有疊山祠以祀宋臣謝枋得者,舊矣。其士曰:「合祀公像於是。嗚呼!吾州違胡元之亂以入於皇朝,雖文風稍振,而陋習未除。士之登名科甲以顯於四方者,相望如晨天之星,數不能以一二。蓋至於今遂茫然絕響者,凡幾科矣。自公之來,斬山斥地以恢學宮,洗垢摩鈍以新士習,然後人知敦禮興樂,而文采蔚然於湖、湘之間;薦於鄉者,一歲而三人。蓋夫子之道大明於興國,實自公始。公之德惠,固無庸言;而化民成俗,於是為大。祀公於此,其宜哉!」民日:「不可。其為公別立一廟。公之未來也,吾民外苦於盜賊,內殘於苛政;濱湖之民,死於魚課者數千餘家。自公之至,而盜不敢履興國之界,民違猛虎魚鱉之患,而始釋戈而安寢,歌呼相慰,以嬉於里巷。公之惠澤,吾獨不能出諸口耳。嗚呼!公有大造於吾民,乃不能別立一廟而使並食於謝公,於吾心有未足也。」士曰:「不然。公與謝公皆以遷謫而至吾州。謝公以文章節義為宋忠臣,而公之氣概風聲實相輝映。祀公於此,所以見公之庇吾民者,不獨以其政事;而吾民之所以懷公於不忘者,又有在於長養恩恤之外也。其於尊嚴崇重,不滋為大乎?」於是其民相顧喜曰:「果如是,我亦無所憾矣!然其誰紀諸石以傳之。」士曰:「公之經歷四方也久矣,四方之人,其聞公之賢亦既有年矣。然而屢遭讒嫉,而未暢厥猷意,亦知公之深者難也。公嘗令於餘姚,以吾人之知公,則其人宜於公為悉。」乃走幣數千里而來請於某,且告之故。某曰:「是姚人之願,不獨興國也。」公之去吾姚已二十餘年,民之思公如其始去。每有自公而來者,必相與環聚,問公之起居飲食,及其履歷之險夷,丰采狀貌鬚髮之蒼白與否,退則相傅告以為欣戚。以吾姚之思公,知興國之為是舉,亦其情之有不得已也。然公之始去吾姚,既嘗有去思之碑以紀公德,今不可以重複其說。而興國之績,吾雖聞之甚詳,然於其民為遠,雖極意揄揚之,恐亦未足以當其心也。姑述其請記之辭,而詩以系之。

公諱瀛,河南之羅山人,有文武長才,而方響於用。詩曰:

於維胡公,允毅孔直,惟直不撓,以來興國。惟此興國,實荒有年;自公之來,闢為良田。寇乘於垣,死課於澤。公曰吁嗟,茲惟予譴!勤爾桑禾,謹爾室家。歲豐時和,民謠以歌。乃築泮宮,教以禮讓。弦涌《詩書》,溢於里巷。庶民諄諄,庶士彬彬。公亦欣欣,曰惟家人。維公我父,惟公我母;自公之去,奪我恃怙。維公之政,不專於寬;雨陽維若,時其燠寒。維公文武,亦周於藝;射御工力,展也不器。我拜公像,從我父兄;率我子弟,集於泮宮。父兄相謂,毋爾敢望。天子用公,訓於四方。

新建預備倉記

癸亥

倉廩以儲國用,而民之不給,亦於是乎取。故三代之時,上之人不必其盡輸之官府,下之人不必其盡臧於私室。後世若常平義倉,蓋猶有所以為民者,而先王之意亦既衰矣。及其大弊,而倉廩之蓄,遂邈然與民無復相關。其遇凶荒水旱,民餓莩相枕藉,苟上無賑貸之令,雖良有司亦坐守鍵閉,不敢發升合以拯其下;民之視其官廩如仇人之壘,無以事其刃為也。嗚呼!倉廩之設,豈固如是也哉!

紹興之倉目如坻,大有之屬凡三四區,中所積亦不下數十萬。然而民之飢餒,稍不稔即無免焉。歲癸亥春,融風日作,星火宵隕。太守佟公日:「是旱征也,不可以無備。」既命民間積穀謹藏,則復鳩工度地,得舊太積庫地於郡治之東,而建以為預備倉。於是四月不雨;至於八月,農工大壞,比室磬懸。民陸走數百里,轉嘉、湖之粟以自療。市火間作,貿遷無所居。公帥僚吏遍禱于山川社稷,乃八月己酉大雨洽旬,禾槁復穎。民始有十一之望,漸用蘇息。公曰:「嗚呼!予所建,今茲之旱,雖誠無補於後患其將有裨。」乃益遂厥營。九月丁卯工畢。凡為廩三面廿有六楹,約受谷十萬幾千斛。前為廳事,以司出納;而以其無事時,則凡賓客部使之往來而無所寓者,又皆可以館之於是。極南阻民居,限以高垣;東折為門,出之大衢。並門為屋廿有八楹,自南亘北,以居商旅之貿遷者,而月取其值,以實廩粟;又於其間區畫而綜理之。蓋積三歲而可以有一年之備矣。二守錢君謂其僚曰:「公之是舉,其惠於民豈有窮乎!夫後之民食公之德而弗知其所自,是吾儕無以贊公於今日,而又以泯其績於後也。」於是相率來屬某以記。某曰:「唯唯。夫憫災而恤患,庇民之仁也;未患而預防,先事之知也;已患而不怠,臨事之勇也;創今以圖後,敷德之誠也。行一事而四善備焉,是而可以無紀也乎?某雖不文也,願以執筆而從事。」

平山書院記

癸亥

平山在豐陵之北三里,今杭郡守楊君溫甫蚤歲嘗讀書其下。豐人之舉進士者,自溫甫之父僉憲公始,而溫甫承之。溫甫既貴,建以為書院。曰:「使吾鄉之秀與吾楊氏之子弟誦讀其間,翹翹焉相繼而興,以無亡吾先君之澤。」於是其鄉多文士,而溫甫之子晉,復學成有器識,將紹溫甫而起。蓋書院為有力焉。溫甫始為秋官郎,予時實為僚佐,相懷甚得也。溫甫時時為予言:「平山之勝,聳秀奇特,比於峨嵋。望之嚴厲壁削,若無所容,而其上乃寬衍平博。有老氏宮焉,殿閣魁桀偉麗,聞於天下;俯覽大江,煙雲杳靄;暇輒從朋儕往游,其間鳴湍絕壑,拂雲千仞之木,陰翳虧蔽。書院當其麓,其高可以眺,其邃可以隱,其芳可以采,其清可以濯,其幽可以棲。吾因而望之以「含遠」之樓,蟄之以「寒香」之隖,揭之以「秋芳」之亭,澄之以「洗月」之池,息之以「棲雲」之窩;四時交變,風雪晦暝之朝,花月澄芬之夕,光景超忽,千態萬狀。而吾誦讀於其間,蓋冥然與世相忘;若將終身焉,而不知其他也。今吾汩沒於簿書案牘,思平山之勝,而庶幾夢寐焉,何可得耶!」

既而某以病告歸陽明,溫甫尋亦出守杭郡。錢塘波濤之洶怪,西湖山水之秀麗,天下之言名勝者無過焉。噫!溫甫之居是地,當無憾於平山耳矣。今年與溫甫相見於杭,而亹亹於平山者猶昔也。吁,亦異矣!豈其沈溺於茲山,果有不能忘情也哉?溫甫好學不倦,其為文章,追古人而並之。方其讀書於平山也,優遊自得,固將發為事業以顯於世。及其施諸政事,沛然有餘矣,則又益思致力於問學,而其間又自有不暇者,則其眷戀於茲山也,有以哉!溫甫既已成己,則不能忘於成物,而建為書院以倡其鄉人。處行義之時,則不能忘其隱居之地,而拳拳於求其志者無窮已也。古人有言:「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溫甫其仁且知者歟!又曰「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吾聞其語矣,未見其人也。」溫甫殆其人也,非歟?

溫甫屬予記,予未嘗一至平山,而平山嚴嚴之氣象,斬然壁立而不可犯者,固可想而知其不異於溫甫之為人也。以溫甫之語予者記之。

何陋軒記

戊辰

昔孔子欲居九夷,人以為陋。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守仁以罪謫龍場。龍場,古夷蔡之外,於今為要綏,而習類尚因其故。人皆以予自上國往,將陋其地,弗能居也。而予處之旬月,安而樂之,求其所謂甚陋者而莫得。獨其結題鳥言,山棲羝服,無軒裳宮室之觀,文儀揖讓之縟,然此猶淳龐質素之遺焉。蓋古之時,法制未備,則有然矣,不得以為陋也。夫愛憎面背,亂白黝丹,浚奸窮黠,外良而中螫,諸夏蓋不免焉。若是而彬郁其容,宋甫魯掖,折旋矩鑊,將無為陋乎?夷之人乃不能此。其好言惡詈,直情率遂,則有矣。世徒以其言辭物采之眇而陋之,吾不謂然也。始予至,無室以止,居於業棘之間,則郁也。遷於東峰,就石穴而居之,又陰以濕。龍場之民,老稚日來視,予喜不予陋,益予比。予嘗圃於叢棘之右,民謂予之樂之也,相與伐木閣之材,就其地為軒以居予。予因而翳之以檜竹,蒔之以卉葯;列堂階,辯室奧;琴編圖史,講誦游適之道略俱。學士之來游者,亦稍稍而集於是。人之及吾軒者,若觀於通都焉,而予亦忘予之居夷也。因名之曰「何陋」,以信孔子之言。

嗟夫!諸夏之盛,其典章禮樂,歷聖修而傳之,夷不能有也,則謂之陋固宜。於後蔑道德而專法令,搜抉鉤縶之術窮,而狡匿譎詐無所不至,渾樸盡矣。夷之民方若未琢之璞,未繩之木,雖粗礪頑梗,而椎斧尚有施也,安可以陋之?斯孔子所謂欲居也歟?雖然,典章文物則亦胡可以無講!今夷之俗,崇巫而事鬼,瀆禮而任情,不中不節,卒未免於陋之名,則亦不講於是耳。然此無損於其質也。誠有君子而居焉,其化之也蓋易。而予非其人也,記之以俟來者。

君子亭記

戊辰

陽明子既為何陋軒,復因軒之前營,駕楹為亭,環植以竹,而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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