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悟真錄之一 文錄四-2

從吾道人記

乙酉

海寧董蘿石者,年六十有八矣,以能詩聞江湖間。與其鄉之業詩者十數輩為詩社,旦夕操紙吟鳴,相與求句字之工,至廢寢食,遺生業。時俗共非笑之,不顧,以為是天下之至樂矣。嘉靖甲申春,蘿石來游會稽,聞陽明子方與其徒講學山中,以杖肩其瓢笠詩捲來訪。入門,長揖上坐。陽明子異其氣貌,且年老矣,禮敬之。又詢知其為董蘿石也,與之語連日夜。蘿石辭彌謙,禮彌下,不覺其席之彌側也。退,謂陽明子之徒何生秦曰:「吾見世之儒者支離瑣屑,修飾邊幅,為偶人之狀;其下者貪饕爭奪於富貴利慾之場;而嘗不屑其所為,以為世豈真有所謂聖賢之學乎,直假道於是以求濟其私耳!故遂篤志於詩,而放浪于山水。今吾聞夫子良知之說,而忽若大寐之得醒,然後知吾向之所為,日夜弊精勞力者,其與世之營營利祿之徒,特清濁之分,而其間不能以寸也。幸哉!吾非至於夫子之門,則幾於虛此生矣。吾將北面夫子而終身焉,得無既老而有所不可乎?」秦起拜賀曰:「先生之年則老矣,先生之志何壯哉!」入以請於陽明子。陽明子喟然嘆曰:「有是哉?吾未或見此翁也!雖然,齒長於我矣。師友一也,苟吾言之見信,奚必北面而後為禮乎?」蘿石聞之,曰:「夫子殆以予誠之未積歟?」辭歸兩月,棄其瓢笠,持一縑而來。謂秦曰:「此吾老妻之所織也。吾之誠積,若此縷矣。夫子其許我乎?」秦入以請。陽明子曰:「有是哉?吾未或見此翁也!今之後生晚進,苟知執筆為文辭,稍記習訓詁,則已侈然自大,不復知有縱師學問之事。見有或縱師問學者,則哄然共非笑,指斥若怪物。翁以能詩訓後進,從之游者遍於江湖,蓋居然先輩矣。一旦聞予言,而棄去其數十年之成業如敝屣,遂求北面而屈禮焉,豈獨今之時而未見,若人將古之記傳所載,亦未多數也。夫君子之學,求以變化其氣質焉爾。氣質之難變者,以客氣之為患,而不能以屈下於人,遂至自是自欺,飾非長敖,卒歸於凶頑鄙倍。故凡世之為子而不能孝,為弟而不能敬,為臣而不能忠者,其始皆起於不能屈下,而客氣之為患耳。敬惟理是從,而不難於屈下,則客氣消而天理行。非天下之大勇,不足以與於此!則如蘿石,固吾之師也,而吾豈足以師蘿石乎?」蘿石曰:「甚哉!夫子之拒我也。吾不能以俟請矣。」入而強納拜焉。陽明子固辭不獲,則許之以師友之間。與之探禹穴,登爐峰,陟秦望,尋蘭亭之遺迹,倘徉於雲門、若耶、鑒湖、剡曲。蘿石日有所聞,益充然有得,欣然樂而忘歸也。其鄉黨之子弟親友與其平日之為社者,或笑而非,或為詩而招之返,且曰:「翁老矣,何乃自苦若是耶?」蘿石笑曰:「吾方幸逃於苦海,方知憫若之自苦也,顧以吾為苦耶?吾方揚鬐於渤澥,而振羽於雲霄之上,安能復投網罟而入樊籠乎?去矣,吾將從吾之所好!」遂自號曰「從吾道人」。陽明子聞之,嘆曰:「卓哉蘿石!『血氣既衰,戒之在得』矣,孰能挺特奮發,而復若少年英銳者之為乎?真可謂之能『從吾所好』矣。世之人從其名之好也,而競以相高;從其利之好也,而貪以相取;從其心意耳目之好也,而詐以相欺;亦皆自以為從吾所好矣。而豈知吾之所謂真吾者乎!夫吾之所謂真吾者,良知之謂也。父而慈焉,子而孝焉,吾良知所好也;不慈不孝焉,斯惡之矣。言而忠信焉,行而篤敬焉,吾良知所好也;不忠信焉,不篤敬焉,斯惡之矣。故夫名利物慾之好,私吾之好也,天下之所惡也;良知之好,真吾之好也,天下之所同好也。是故從私吾之好,則天下之人皆惡之矣,將心勞日拙而憂苦終身,是之謂物之役。從真吾之好,則天下之人皆好之矣,將家、國、天下,無所處而不當;富貴、貧賤、患難、夷狄,無入而不自得;斯之謂能從吾之所好也矣。夫子嘗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是從吾之始也。『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則從吾而化矣。蘿石逾耳順而始知從吾之學,毋自以為既晚也。充蘿石之勇,其進於化也何有哉?嗚呼!世之營營於物欲者,聞蘿石之風,亦可以知所適從也乎!」

親民堂記

乙酉

南子元善之治越也,過陽明子而問政焉。陽明子曰:「政在親民。」曰:「親民何以乎?」曰:「在明明德。」曰:「明明德何以乎?」曰:「在親民。」曰:「明德、親民,一乎?」曰:「一也。明德者,天命之性,靈昭不昧,而萬理之所從出也。人之於其父也,而莫不知孝焉;於其兄也,而莫不知弟焉;於凡事物之感,莫不有自然之明焉;是其靈昭之在人心,亘萬古而無不同,無或昧者也,是故謂之明德。其或蔽焉,物慾也。明之者,去其物慾之蔽,以全其本體之明焉耳,非能有以增益之也。」曰:「何以在親民乎?」曰:「德不可以徒明也。人之欲明其孝之德也,則必親於其父,而後孝之德明矣;欲明其弟之德也,則必親於其兄,而後弟之德明矣。君臣也,夫婦也,朋友也,皆然也。故明明德必在於親民,而親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故曰一也。」曰:「親民以明其明德,修身焉可矣,而何家、國、天下之有乎?」曰:「人者,天地之心也;民者,對己之稱也;曰民焉,則三才之道舉矣。是故親吾之父以及人之父,而天下之父子莫不親矣;親吾之兄以及人之兄,而天下之兄弟莫不親矣。君臣也,夫婦也,朋友也,推而至於鳥獸草木也,而皆有以親之,無非求盡吾心焉以自明其明德也。是之謂明明德於天下,是之謂家齊國治天下平。」曰:「然則鳥在其為止至善者乎?」「昔之人固有欲明其明德矣,然或失之虛罔空寂,而無有乎家國天下之施者,是不知明明德之在於親民,而二氏之流是矣;固有欲親其民者矣,然或失之知謀權術,而無有乎仁愛惻怛之誠者,是不知親民之所以明其明德,而五伯功利之徒是矣;是皆不知止於至善之過也。是故至善也者,明德親民之極則也。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靈昭不昧者,皆其至善之發見,是皆明德之本體,而所謂良知者也。至善之發見,是而是焉,非而非焉,固吾心天然自有之則,而不容有所擬議加損於其間也。有所擬議加損於其間,則是私意小智,而非至善之謂矣。人惟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用其私智以求之於外,是以昧其是非之則,至於橫鶩決裂,人慾肆而天理亡,明德親民之學大亂於天下。故止至善之於明德親民也,猶之規矩之於方圓也,尺度之於長短也,權衡之於輕重也。方圓而不止於規矩,爽其度矣;長短而不止於尺度,乖其制矣;輕重而不止於權衡,失其准矣;明德親民而不止於至善,亡其則矣。夫是之謂大人之學。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夫然,後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元善喟然而嘆曰:「甚哉!大人之學若是其簡易也。吾乃今知天地萬物之一體矣!吾乃今知天下之為一家、中國之為一人矣!『一夫不被其澤,若己推而內諸溝中』,伊尹其先得我心之同然乎!」於是名其蒞政之堂曰「親民」,而曰:「吾以親民為職者也,吾務親吾之民以求明吾之明德也夫!」爰書其言於壁而為之記。

萬松書院記

乙酉

萬松書院在浙省南門外,當湖山之間。弘治初,參政周君近仁因廢寺之址而改為之,廟貌規制略如學宮,延孔氏之裔以奉祀事。近年以來,有司相繼緝理,地益以勝,然亦止為游觀之所,而講誦之道未備也。嘉靖乙酉,侍御潘君景哲奉命來巡,憲度丕肅,文風聿新。既簡鄉闈,收一省之賢而上之南宮矣,又以遺才之不能盡取為憾,思有以大成之。乃增修書院,益廣樓居齋舍為三十六楹;具其器用,置贍田若干頃;揭白鹿之規,掄彥選俊,肄習其間,以倡列郡之士,而以屬之提學僉事萬君汝信。汝信曰:「是固潮之責也。」藩臬諸君咸贊厥成,使知事嚴綱董其役,知府陳力、推官陳篪輩相協經理。閱月逾旬,工訖事舉,乃來請言以記其事。

惟我皇明,自國都至於郡邑咸建廟學,群士之秀,專官列職而教育之。其於學校之制,可謂詳且備矣。而名區勝地,往往複有書院之設,何哉?所以匡翼夫學校之不逮也。夫三代之學,皆所以明人倫;今之學宮皆以「明倫」名堂,則其所以立學者,固未嘗非三代意也。然自科舉之業盛,士皆馳鶩於記誦辭章,而功利得喪分惑其心,於是師之所教,弟子之所學者,遂不復知有明倫之意矣。懷世道之憂者思挽而復之,則亦未知所措其力。譬之兵事,當玩弛偷惰之餘,則必選將閱伍,更其號今旌旗,懸非格之賞以倡敢勇,然後士氣可得而振也。今書院之設,固亦此類也歟?士之來集於此者,其必相與思之曰:「既進我於學校矣,而復優我於是,何為乎?寧獨以精吾之舉業而已乎?便吾之進取而已乎?則學校之中,未嘗不可以精吾之業。而進取之心,自吾所汲汲,非有待於人之從而趨之也。是必有進於是者矣。是固期我以古聖賢之學也。」古聖賢之學,明倫而已。堯、舜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斯明倫之學矣。道心也者,率性之謂也,人心則偽矣。不雜於人偽,率是道心而發之於用也,以言其情則為喜怒哀樂;以言其事則為中節之和,為三千三百經曲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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