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入夜之後,岑曠在自己的小屋裡整理著行李,但其實除了幾件換洗衣服,她壓根沒有什麼東西需要整理。雖然已經在人類社會混跡了一年多,她仍然沒有化妝和佩戴首飾的習慣,不過那副天生麗質的美麗容顏走在街上反倒更能吸引目光。魅的凝聚往往會造就出特別出色的容貌,或者極端醜陋的畸形,岑曠幸運地趕上了前者。

岑曠把幾件衣服疊進包袱里,打好了結,似乎就無事可做了。只是在她的心裡,她始終還在想著白天發生的一切。在葉空山身邊已經一年多了,她從來沒有聽到對方談及過他的家人,半個字都沒有。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來葉空山有著一個他並不愛的父親,一個總與他針鋒相對的哥哥,好像還有一個總是護著哥哥的母親。他不提,不談,卻總有面對他們的時候。

他一定有著很悲慘的童年吧?岑曠禁不住這樣猜想。在她的面前,葉空山是一個高深莫測的智者,一個懶散卻長於破案的捕快,一個牙尖嘴利的混球,一個似乎懂得所有事情的老師。她筒直無法想像,這樣一個人會被自己的親哥哥如此輕蔑侮辱,還能展現出習以為常的神態。這是一個陌生的葉空山,一個她過去無法想像的葉空山。

這原本是和她沒有什麼關係的事情,但她還是禁不住要去猜想葉空山過去的生活,並且這樣的猜想一次次地刺痛了她的心。

「你為什麼不問我?」葉空山問。

岑曠側過頭,看了葉空山一眼,沒有回答。此時兩人各自騎著一匹快馬,正行走在宛州通往中州的官道上。從清晨出發之後,到現在已經是中午,幾個對時中,兩人幾乎沒有說一句話。岑曠覺得自己有一肚子的話想要問,卻又始終不敢問出口。

「是不是擔心你想要問的問題刺激到我、讓我傷心?」葉空山又問。

岑曠很想搖搖頭,但她天生不能說謊,遲疑了許久,只能開口回答:「是的。」

「放心吧,我沒那麼脆弱,」葉空山說,「前面有一家酒肆,我們歇歇吃點東西;我把事情都告訴你,不然這一路你非得憋出病來不可。」

岑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兩人跳下馬,在那間簡陋的路邊酒肆里要了兩碗面,要了一壺酒。岑曠剛吃了小半碗,葉空山已經風捲殘雲地連面帶湯解決乾淨,然後連喝了三杯酒,臉上現出很滿足的表情。

「在我小時候,如果吃東西敢吃得那麼快那麼粗魯,一定會被我家老太太揍的,」葉空山說,「而我哥哥不管吃快還是吃慢,沒有人會責備他。」

「我可以想像,」岑曠回想起兄弟倆簡短而含義豐富的對話,「那你的父母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不管怎麼說,你哥哥是九州神捕,你也是個很厲害的捕快,那你爹也一定不是尋常人等吧?」

「我父親曾經是個將軍,後來因傷退休,在兵部領了個兵部侍郎的閑職,官居三品,」葉空山說,「葉征鴻這個名字你聽說過沒有?」

「哇,那是你父親?」岑曠吃驚不小,「當然聽說過,現在茶館裡的說書先生還在說著他的故事呢,那可是一代名將啊!」

葉空山嗤地一笑:「名將?那倒的確是。可惜對我采說,他不過是個冷漠威嚴、令人厭惡的老頭子罷了。」

於是岑曠第一次聽葉空山講述了他的童年。據他脫,他出生之後,父親仍然沒有退休,每年裡的大多數時候都在外地帶兵,征討各種各樣的叛逆和強盜,家中往往只有母親和兩兄弟在。一般而言,兩個年紀差不多的小男孩一起成長,發生一些衝撞摩擦總是在所難免,但葉家兄弟的母親卻展現出極度偏袒其中某一方的態度。

「凡是我和哥哥發生什麼爭執,母親總是問都不問一聲就直接斥罵我或者責打我,哪怕此事明明是葉寒秋理虧,」葉空山面無表情地回憶著,「最開始的時候,我還會又哭又鬧地抗議,到了後來,我發現這些全都無濟於事,我母親不可能有絲毫改變,也就不再抗爭了。我至今還記得五歲那一年,我在院子里的一棵樹下撿到了一隻受傷的小鳥,於是偷偷把它養了起來。兩天之後,我的哥哥發現了那隻鳥,並且做出了一個不平凡的決定:他要把這隻鳥烤來吃掉……」

岑曠的臉色一下子變白了:「他沒能得逞,對吧?」

「他比我大一歲,也比我強壯得多,但我用盡全力反抗,不小心把他推倒在地上,額頭上磕出了血,」葉空山說,「他的哭聲招來了母親。母親甚至沒有多問一聲,就毫不猶豫地把我拖回房裡鎖了起來,然後急慌慌地去給哥哥包紮。然後,她重重打了我一頓,打得我三天後才能起床,正好趕上我哥哥把那隻小鳥的羽毛全都粘在了一個布偶身上,拿到我面前炫耀。」

「太惡毒了……可是你的父親總有回家的時候吧!」岑曠憤憤不平地說,「為什麼不能告訴他呢?」

「因為他對葉寒秋的偏愛比我母親更甚,」葉空山又叫了一壺酒,「而他是習武之人,送出的耳光比母親的藤條還要疼一些。所以到了十六多,我就離家出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

岑曠說不出話來。她一直在學習著人世間的一切,並且時常羨慕人類有著家庭和親人,但就在她最親近的人身上,她看到了,並非所有的家庭都代表著溫馨和睦美滿。

這倒很像是小說里的橋段,她想,好多英雄人物都在家裡受欺負,飽受兄弟或者後娘之類的人的虐待。只可惜過程近似,結果卻大不一樣,小說里受欺負的人後來往往成長為一代大俠,而葉空山,最終卻成為了一個混吃等死的小小捕快,反襯著兄長的成就非凡。

「別說這些了,沒什麼意思,」葉空山打了個晌指,「先看看卷宗吧,了解一下我偉大的父親到底是怎麼死的,順便也可以做出一些你自己的推測。」

對於岑曠而言,這是一次陰鬱的旅程,無論是葉空山晦暗的童年,還是他父親的離奇死亡,都讓她在心頭感受到一種莫名其妙的重壓。而或許是出於同樣的理由,葉空山這一路上也很少說話,這更加讓她覺得難受。不過踏入天啟城的時候,她的心情終於有所好轉了。

「這就是萬年帝都嗎?」她喃喃地說,「雖然沒有南淮城那麼漂亮,但是……真的是……有一種氣派,說不出來的大氣派。」

岑曠並不擅長修辭,但葉空山明白她的意思:「的確如此,天啟城一向都有帝王之氣。不過對於我們普通人來說,帝王之氣沒有絲毫用處——或許酒氣的吸引力更大一點。」

「我懂你的意思,而且我的鼻子已經聞到了前面那條巷子里飄出來的酒氣,」岑曠板起臉,「但我們說好了的,一進城就直接去你家。」

岑曠是個性情溫和的人,很少綳著臉說話,更加不會發脾氣,正因為如此,一旦她不高興了,葉空山總是盡量不去違拗她。因此他只能發出幾十聲哀嘆,帶著岑曠回到了位於城東富貴人家聚居地的葉宅。

葉征鴻官居三品,宅院自然富麗堂皇,可惜主人新死,令這座大院顯得有些陰氣森森。一個管家模樣的矮胖中年人迎了出來,老鼠似的細眼上下打量一番葉空山,皮笑肉不笑地淺淺鞠了一躬:「二少爺,您回來了。」

葉空山沒有回話,猛然間飛起一腳,正踢在中年人的胸口。中年人被踢得在地上皮球般滾了幾滾,滿臉痛楚地站起來,卻並沒有出聲斥罵,也沒有衝上前廝打。

「還記得當年的仇呢……」中年人苦笑著,拍打著身上的塵土。

「這是我家的僕人葉添,當年不過是個小廝,現在大概已經是管家了,」葉空山一邊把行李往他手上堆,一邊對岑曠說,「是一個擅長背後打小報告、對任何事都要添油加醋的混蛋。這幾天我們就住在家裡,我會好好折騰折騰他的,算是回報他當年的照顧。」

岑曠無話可說,跟隨著葉添認清了客房的位置。葉添安置好她後,大聲問:「二少爺?您住在哪兒?是住您當年的房間,還是隔壁的客房,或者我就在這間房裡多加一個枕頭……痛死了!」

葉空山鬆開擰住對方胳膊的手,淡淡地說:「就住我當年的房間吧。難得回來一趟,自然要緬懷一下溫馨的舊時光了。你要不要跟過去參觀一下?」

岑曠當然要去。只是走出幾步之後,她才反應過來葉添所說的「或者我就在這間房裡多加一個枕頭」到底是什麼意思。這個嘴賤的管家!但不知怎麼的,她的臉上微微一紅,倒並沒有感覺太生氣。

葉空山的房間整體而言比較乾淨,說明在他離家之後,至少還是有人定期打掃的,但仔細看看一些細微之處,就會發現這樣的打掃並不怎麼認真,有些不易察覺的角落早就布滿了灰塵。至於葉寒秋的房間,雖然並沒有進去,但岑曠光從門口的鮮花就能判斷出該房間受到了何種照料,這大概也能說明葉家大少爺和二少爺的地位區別。

葉空山對這一切習以為常。在接下來的午餐中,他甚至表現出了相當不錯的胃口,反倒是岑曠小心翼翼地幾乎沒有動筷。在她所讀過的那些小說里,類似葉空山這樣對管家飛揚跋扈的貨色,總是難逃吃食里被吐唾沫或者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