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某些古老的河絡部落可能會保存著世代流傳下來的神的喻示,即所謂的神啟,向來是部落的重中之重。岑曠皺起眉頭思索了好一陣子,猶猶豫豫地開口問道:「難道那些人是被……上官雲帆殺的?」

「我不知道,這當中的細節也許只有上官雲帆本人才知道了,但我可以這麼猜測,」葉空山說,「上官雲帆未必是出於幫助河絡的理由,但他很有可能在無意中替河絡們保全了神啟,因此而成為了河絡的大恩人;而河絡也可能用獨特的方法幫助中毒的上官雲帆解了毒,出於感激,他成為了真神的信徒。」

「所以後來,上官雲帆痛改前非,成為了青石城治病救人的神醫,也許也有為自己的過往贖罪的意思吧,」岑曠明白了,「可是,他的三次祈願,和那個總是躲在地道里的河絡,又是怎麼回事呢?」

「那個河絡,從二十三年前上官雲帆離開越州之後,就一直跟著他,某種程度上來說,比他的那個老僕人忠誠多了。」

「啊?為什麼?」岑曠驚呆了,「跟了他二十三年?」

「為了報恩,」葉空山說,「那就是河絡的報恩方式。相比之個體,河絡對於真神的崇拜是至高無上的,保護神啟對他們而言,是難以報答的大恩,光靠解毒是不足夠的。所以你在記憶中見到的那一段,正是上官雲帆離開時的情景。那個阿絡卡送別了他之後,派出了這名河絡,終身跟隨著上官雲帆,只有一個目的:通過完成上官雲帆的願望來向他報恩。」

岑曠默然,想著二十三年來,這個矮小的河絡就住在上官雲帆的地面之下,忍受著那黑暗、狹窄、潮濕的生活,僅僅是為了替對方完成願望,實在覺得河絡這種生物太不可思議了。她同時也有了疑問:「但是上官雲帆這一輩子只許過那三個願望嗎?不太可能啊。」

「當然不是什麼願望都替他滿足了,別忘了,上官雲帆不是個普通人,他和河絡一樣,有著對真神的信仰,」葉空山說,「所以,河絡只可能為他滿足一種願望,那就是用河絡語對真神祈禱的願望。對於真神的信徒來說,這樣的祈願是神聖的、莊重的,輕易不能開口的,決不能和人們日常掛在嘴邊的『老天保佑我今天一定翻本』相提並論。」

「也就是說,葉空山過去從來沒有使用過這種神聖的祈願?」

「的確從來沒有過,因為他用不著,」葉空山說,「他是一個無欲無求的醫生,不求聞達、不想發大財,只管在青石開館治病,一切依靠自己的醫術,哪有什麼願望需要去尋求真神的幫助?所以河絡跟隨了他二十三年,他也等於是沉默了二十三年,直到真正的危機上門。」

「真正的危機……那就是秦望天找上門的時候?」

葉空山點了點頭:「因為秦望天來到這裡的目的就是要破壞他原本平靜有序的生活。秦望天已經只剩下半年到一年的命了,所以希望臨死之前再做一件大案——搶劫青石官庫,風風光光地為自己的犯罪生涯划上句號。他萬萬沒想到,來到青石城踩點的時候,竟然會意外地發現當年的老搭檔上官雲帆。老搭檔的厲害他當然還記得了,所以他找上門去,要求上官雲帆再幫他一次。上官雲帆當然拒絕了,他現在是真神的信徒,一個改邪歸正的良醫,肯定不可能再去幫誰搶劫。秦望天很生氣,多半是說出了什麼威脅的話,比如說要揭穿他的真實面目,讓他從此只能從青石城滾蛋之類的。

「於是上官雲帆慌了,二十三年來頭一次遇上了對自己生活的嚴重威脅。作為一個真神的信徒,此時此刻向真神做出祈禱是很合情合理的事情,所以他做出了自己生平第一個對真神的祈願,儘管他完全不知道,這個祈願竟然能夠成為現實。我猜想,他所作出的這一次祈願,大意可能是『讓秦望天從我的生活中永遠消失』這一類的十分決絕的話語,地下的河絡聽到了這個祈願,自然也只能用決絕的方法去完成。」

「把秦望天碾鹹肉醬,確實能讓他永遠消失了。」岑曠臉色慘白,又想起了自己那天目睹的慘狀。

「於是第一個願望總算是完成了,但這個河絡似乎只知道完成任務,而不知道向上官雲帆發出通知,上官雲帆並不知道秦望天已經死了。他的心情依舊很糟糕,尤其當十月五日,他聽說劫案發生了之後,心裡更加惶恐。他不知道這起劫案已經沒有秦望天參與了,而是其他九個人乾的。他無比害怕,擔心秦望天被抓獲歸案,把他供出來,從此讓他身敗名裂,再也不能在青石城繼續行醫。而他最後也許是想通了:即然這樣,大不了我提前離開青石城,換一個地方生活,勝過留在這裡被人指著脊梁骨唾罵。

「可是要離開青石城,有一個人是他捨不得的,那就是燕歸樓的花如煙。他是真心愛著花如煙的,想要為她贖身,把她一起帶走,但花如煙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他,還說了不少尖刻的話語。上官雲帆深深地失望了,在這天晚上,向真神做出了第二次祈願……」

「我就是想不明白這第二次祈願,」岑曠打斷了葉空山,滿臉的苦惱,「難道他許的願不應該是讓花如煙跟他走,或者這一輩子兩個人永遠在一起之類的話嗎?怎麼會到最後河絡把花如姻的臉割下來了呢?」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啊,這一點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想通的,」葉空山說,「你經常閱讀小說,有沒有發現,男女之間示愛的語句千奇百怪、花樣翻新,什麼樣的說法都有?」

「的確是,不過那些修辭都很好聽啊,有的還蠻感人的,」岑曠說,「有時候我真是羨慕你們人類的想像力,太豐富了,那些情詩的句子,真的是好美。」

「可是花如煙死就死在這些辭藻華麗的修飾上,」葉空山冷冰冰地說,「如果上官雲帆真的老老實實地說『希望花如煙能跟我走』或者『祈求真神讓花如煙一輩子和我在一起』就好了,可他沒有這麼說。他說的多半是這樣的一個句子。」

「什麼句子?」岑曠只覺得口舌發乾,額頭上卻在冒冷汗。

「祈求真神,讓我每天都能看到花如煙的容顏。」葉空山輕柔地說。

祈求真神,讓我每天都能看到花如煙的容顏。

每天都能看到花如煙的容顏。

「我明白了,全明白了!」岑曠伸手掐住自己的額頭,「河絡語里沒有『容顏』這樣的詞語,上官雲帆一定說的是河絡語的『臉』!」

「所以我們的河絡誤解了他的意思,」葉空山說,「這個直腸直性的河絡,雖然在地洞里苦候了二十三年,卻從來沒有出去和人類接觸,所以對於人類的花巧一竅不通。他誤解了上官雲帆的意思,於是精心剝下了花如煙的麵皮,泡在水晶瓶子里給他送去。那時候他一定很高興吧,覺得自己已經幫助上官雲帆完成第二個願望了,而且完成得如此漂亮。」

「所以後來,上官雲帆的第三個願望是……」岑曠有些說不下去。她記得很清楚,當時那個衙役替她譯出了那段活:「祈求真神,把殺害花如煙的兇手碎屍萬段!」而河絡語里是沒有「碎屍萬段」這個詞的,所以上官雲帆那時候所說的其實是「切成一萬片」。

這個要求就讓河絡感到很無奈了,他可以殺死自己,卻似乎沒有辦法把自己切成一萬片。於是他想到了一個驚人的主意:綁架凌遲的行刑人,讓對方以凌遲的技術來碎割掉自己。當然,行刑人說得很明白,對人類來說,三千六百刀也已經是極限了,以河絡的身軀還想要增加兩倍,絕對是不可能的。所以這個河絡終究一直到死也沒有完成上官雲帆的第三個願望。

儘管他已經儘力了。

這起悲慘的案件就以這樣讓人堵心的方式落下了帷幕。原本是報恩的善舉,最後卻演變為血腥的錯誤,實在讓岑曠覺得難以接受。在這起案件中,除了秦望天之外,其他人都太無辜了,即便是年輕時罪孽深重的上官雲帆,至少也用了他的整個後半生來補報,卻依然得不到善終,最後落得個瘋瘋癲癲的下場。

而他也已經活不了多久了。他本來體質就不好,這或許是由於當年中的蠍毒始終沒能完全根除,發瘋之後沒有能力給自己開藥調養,也完全不懂得保護自身,在這樣一個寒風凜冽的冬季,終於一病不起了。

此時由於案件已破,被證實無罪的上官雲帆也被放回了家,由他忠實的老僕人照料。岑曠和葉空山上門探訪的時候,老僕顯得氣鼓鼓的,很不想放兩人進去,似乎是要把主人重病的責任歸結到兩名捕快身上。但最終,他還是無奈地放兩人進去了。

上官雲帆躺在床上,臉色蠟黃,每一聲呼吸都好像是咽喉被刀割了一樣。屋內堆滿了受過他恩惠的青石民眾送來的補品,但這些補品已經沒有作用了,老人正在等待著死期。而他甚至於連這一點都沒能意識到,只是兩眼木然地直視著屋頂,彷彿目光要把屋頂穿透,看到茫遠的天際。

葉空山拉過一把椅子,坐到了病床邊,看著上官雲帆獃滯的面容,慢慢地說:「我不知道我所說的這一切你現在能不能聽到,但這些事情與你有關,我覺得你應該知道。你雖然年輕時做過錯事,但這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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