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死者名叫嚴於德,四十二歲,正如葉空山之前所說,是個做玉石生意的暴發戶,家裡娶了三房妻妾,不過並無子嗣。而仵作也很快查明,嚴於德正是被溺死的,死亡時間就是前天夜裡。據說當時他的脾氣出乎意料地暴躁,趕跑了身邊所有的人,一個人呆在那間寬大的、隔音效果挺好的卧室里,一夜都沒出來。一直到了早上,里正跑來根據近期法例登記家裡的人口,人們敲門沒有應答,強行撞開門,於是發現了現場慘狀。也就是說,暫時找不到案發時的目擊證人。

一個很具有諷刺意義的現象是,丈夫死了,妻子通常會成為最重要的嫌疑對象,尤其對於嚴於德這樣很有錢的丈夫和他那三個只對他的錢有很深厚感情的妻妾。嚴於德屍骨未寒,三個女人已經開始為了瓜分財產的事情打得不可開交,葉空山見到她們的時候,三個人都是怒氣沖沖、披頭散髮,顯然是分贓不均。但在嚴於德的死因方面,她們的口徑驚人的一致:不知道。

「昨晚老爺不知道為了什麼,發了老大的脾氣,」嚴於德的大房用拉家常一般隨意的口氣說,「我們三個要陪他,一個都不讓,還把我們都攆出去了。」

「那你們做了什麼?」葉空山問。

「還能做什麼?湊在一起打打牌唄,」二房介面說,「女僕們都可以作證。」

岑曠問了一圈,女僕們果然都說,三位太太聚在一起打牌打了一夜,直到早上發現嚴於德的屍體為止。她雖然並沒有用讀心術,但按照葉空山交給她的一些簡單的判斷方法,覺得女僕們所說都是真話。而問遍了嚴府上下的其他人,也都一無所獲。

「怎麼樣,能想到點什麼嗎?」葉空山問岑曠,「不要緊,證據這種東西,就像樹上的葉子,遲早有被風刮到地上的一天。不過這起案子很有趣,你可以鍛煉一下你推理的能力。隨便想,隨便說,就當是在講故事好了。」

岑曠皺著眉頭:「抱歉,我沒法隨便說,你知道我從來不擅長空想。我始終不太明白,嚴於德是一個人類,怎麼會和羽族的童謠牽扯到一起?而且把這首童謠刺在他身上能說明什麼?」

「童謠是一種很有意思的象徵,」葉空山說,「就像這一首《多蘭斯城邦的阿克西》一樣,童謠並不都是純真無邪的,正相反,許多童謠都包含著殺戮的氣息和陰鬱的恐懼。正因為如此,很多帶有黑暗氣息的童謠,非常受瘋子們的青睞。」

「瘋子?」

「瘋子,瘋子殺人犯,瘋子殺手,」葉空山陰森森地露出一口白牙,「某種程度上,那些具有奇特的殺戮慾望的人,都是大部分心智還沒有長齊的孩子,那些童謠中簡單而殘酷的美感,也許恰好能集中他們的脆弱之處。」

「你又提到了慾望,」岑曠說是,「殺人也能演變成為慾望嗎?」

「萬事萬物都能演變成慾望,」葉空山說,「就好比你,了解人類也能夠成為一種慾望。同樣的,什麼童謠啦、詩文啦、箴言啦,很多時候都能成為一種慾望的宣洩口。一個內心極度壓抑的狂徒,或許會從那些文字與歌謠里找到指引自己前進的方向。比如說,有些兇犯會這麼想:童謠是神給我的啟示,我按照這首童謠的指令,完美地再現這一場景,就能得到神的救贖。」

岑曠點點頭又搖搖頭,看著葉空山站起身來:「你要幹什麼?」

「談天扯淡結束,做點正經事去,」葉空山說,「我得去查一查這個嚴於德的背景。」

「那我呢?我做點什麼?」岑曠問。

葉空山想了想:「你到城東的羽人聚居區,和他們聊聊天,看看關於這首童謠,他們能不能告訴你更多的相關信息。」

「我一個人去?」岑曠一愣。

「就是你一個人,」葉空山神氣活現地說,「總不能一輩子都讓爸爸扶著你走路。」

葉空山說得輕巧,岑曠走進這條聚居著青石城大多數羽人的街道時,還是感到相當緊張。羽人們看她的目光是冷漠的、戒備的,這更讓她渾身上下針扎一樣的不舒服。

我到什麼地方都是個異族,她莫名其妙地想,無論對於人類還是對羽人。她想起前幾天,街上的里正帶著個衙門裡的文吏,挨家挨戶登記各家的人口狀況,凡有外族人都要重點記錄。岑曠雖然跟著葉空山,卻並沒有衙門的正式編製(身上的腰牌也是葉空山動手給她做的假的,黃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沒看見),被他們盤問了好久。

衙門如此大費周折是有原因的。這段時間的人羽關係相當緊張,兩族在貿易方面產生了劇烈的摩擦,各自宣布了無數禁運禁販的貨品,下頭的普通生意人也憋著氣,甚至有某些商會商號直接動了刀子,死了一些人。岑曠聽葉空山講過,九州大地上的事情大致如此,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即便曾有過連續幾百年沒發生大型戰爭的好日子,各種小規模戰鬥也未曾停止過。二十多年前,東陸的皇帝北征蠻族、南伐鮫人,打得民不聊生。現在好容易清凈了二十年,難道新皇帝又要對羽族動武?

「喂,你已經在這條街上轉了三個來回了,到底想幹什麼?」這一聲粗暴的喝問打斷了岑曠的思緒。她回頭一看,一個中年羽人已經帶著三四個年輕羽人圍了上來。在這種情況下,按理說她應該編造幾句謊言搪塞一下,但不幸的是,我們的岑曠小姐由於凝聚時的先天缺陷,完全不會說謊。她猶豫了一下,決定不予回答,因為葉空山總是強調辦案時隱藏身份的重要性,但她一旦開口,身份就非得暴露不可。

羽人們見她一言不發,以為她心存蔑視,更加惱火,一個年輕人毛毛躁躁地伸手就去抓她的胳膊。但剛剛碰到岑曠的衣袖,他就忽地腦子裡一片空白,一瞬間失去了意識,昏倒在地上。

「殺人啦!有人類跑到我們這兒來殺人了!」羽人們叫喊起來,很快街面上呼啦啦湧出一大幫子人,把她圍在了當中。岑曠正在手足無措,羽人們卻忽然安靜下來。一個領袖模樣的羽族老者拄著拐杖,慢慢走到她跟前。

「你對他做了什麼?」他先指著倒在地上的年輕人嚴峻地問。

「他想要攻擊我,所以我暫時封閉了他的意識,」岑曠說,「大約半個對時後,他就能醒過來。」

「那你是來做什麼的?」

岑曠又是一陣猶豫,但看形勢不說也不行了:「我是一個捕快,來這裡想了解一些和《多蘭斯城邦的阿克西》有關的情況。」

這句話彷彿具有奇怪的魔力,羽人們都靜了下來。老人打量了一會兒岑曠,啞然失笑:「你不是人類,你是一個魅!」

「我是魅。」岑曠點點頭。

「怪不得,」老人的面孔溫和多了,「我想也不會有人類跑到這兒來鬧事。看來你倒是挺誠實的,誠實到不怕在這裡丟了小命。」

「你錯了,其實我很怕丟掉小命,」岑曠說,「但我還是不得不誠實。」

「那就對了,」老人點點頭,「你要是說了半個字的謊話,恐怕就只能躺著出去啦。」

羽人的茶有一股樹葉的清香,讓岑曠略微安心了一點。這位老人無疑在羽族聚居區很有威望,岑曠跟著他進到這間被裝潢成茶室的樹屋後,其他茶客都一言不發地迅速離開,沒有人敢於上前打擾或者在遠處窺視,這也讓談話氛圍慢慢輕鬆起來。

「關於這首童謠……」老人沉思了一陣子,「已經流傳了很多年了吧,在我小的時候就曾聽我祖母講過。這裡頭還藏著一個故事呢。」

「是講一個孩子被父母殺死的故事嗎?」岑曠把葉空山告訴她的那個傳說複述了一遍。

「他畢竟是個外族人,其實沒能聽到全部,」老人擺擺手,「有關於這個故事,其實還有一點隱藏得很深的隱情。你知道它流傳得最廣的時候,是在什麼年代嗎?」

岑曠搖搖頭,老人的眼神里驟然間多了幾分滄桑和隱隱的憤怒:「是在上一次人羽戰爭的時代。而這個故事,與其說是一個純粹用來嚇人的童謠,倒不如說是用來警示族人的警鐘。」

「警示族人?」岑曠不大明白。

「在那個故事裡,殺害了阿克西的繼母的,是一個人類。」老人已經迅速收起了剛才無意間流露出的一絲憤怒,表情顯得淡泊而從容,「阿克西的父親續娶了一個人類,結果給家庭帶來了巨大的不幸。這首童謠其實是在提醒羽人,永遠不要相信人類。」

「這麼說,把這首童謠刻在人類的身上……」岑曠心裡一緊,有些明白了。

「我並沒有那麼說,」老人微微一笑,「童謠只是童謠,傳說只是傳說,而殺人案最需要的是證據。不過我建議你,不要過於相信人類。在他們眼中,我們永遠都是異族,永遠只會是危險的敵人或者可以利用的對象,而不是真正的朋友。」

岑曠沉默了一會兒,慢慢說:「也許你說的是對的,但我還是覺得,我可以和人類做真正的朋友。」

「你果然誠實得很啊,」老人嘆息著,「那就走你自己的路吧。」

回到熙熙攘攘的人類街道,岑曠仍舊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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