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三個人席地而坐。岑曠把葉空山之前得出的結論先向黃炯複述了一遍。在此過程中,葉空山一直心不在焉地看著關押嬰兒的囚牢。

「如果說那個女人是一個以杜秦氏為模板凝聚而成的魅,那她顯然並沒有真的懷孕,那麼,嬰兒是從何而來的?」黃炯問。

「女人從何而來,嬰兒也從何而來。」葉空山淡淡地說。黃炯一怔:「那個嬰兒……也是一個魅?」

「是的,也是一個魅,是女人從自己身上抽離出精神遊絲,生生製造出的一個魅,」葉空山回答,「在岑曠所看到的那段墳場中的記憶里,這個女人渾身墓土,站在杜秦氏的墳墓前,為的就是挖出死嬰,按照死嬰的樣子再塑造一個魅。那是一種成功概率極低的笨辦法,不知該說她幸運還是不幸,最終她成功了。」

「自己凝聚成杜秦氏的相貌身形,再製造一個和死嬰一樣的嬰兒的魅,她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她又究竟為了什麼要殺害杜萬里?」黃炯追問。

「她並沒有殺害杜萬里,」葉空山說,「驗屍的時候不是調查得很清楚了嗎?杜萬里是自己給了自己一刀。」

「廢話,但他為什麼要給自己一刀?難道不是這個女人逼的?」

「沒有誰逼誰,」葉空山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這不過是一個早就寫好了結局的悲劇故事罷了。故事裡沒有贏家,每一個人都是悲劇。由於無法查證確切的時間,根據岑曠對年齡的大致判斷以及一個魅的正常凝聚時間,我們姑且假定這一切都是從十五年前開始的吧,也就是杜萬里失去妻兒的十年之前。那個時候,杜萬里三十六歲,杜秦氏大概是三十歲。」

說完,他撿起一塊小石頭,在地面上歪歪斜斜地寫了幾行字。黃炯和岑曠湊過來,辨認著他的字跡。

杜秦氏 魅 杜萬里

十五年前 三十歲 未凝聚 三十六歲

五年前 四十歲 三十歲 四十六歲

現在 已死亡 三十五歲 五十一歲

「這些,就是在三個不同的時間點上,這幾個悲劇人物的身體年齡,能夠比較方便地解釋魅的每一段記憶中人物的不同年齡特徵。其中魅實際上是剛剛凝聚好,但她的身體一成形就已經是一個三十歲的女人,並且在按照人族的速度正常衰老。

「從胡笑萌的供述中,我們可以注意到這個關鍵的細節:杜秦氏曾多次懷孕,最後都沒能保住嬰兒。這一方面說明了在最後的那個夜晚,當杜秦氏不小心壓死嬰兒後,夫妻倆會是怎樣的悲痛;另一方面卻也提醒了我們,為什麼這個魅會按照懷孕的杜秦氏來進行凝聚。

「我之前曾和岑曠說起過,十多年前,在我還沒入行的時候,就在南淮城泰升客棧隔鄰的那條街曾經抓獲過一批邪道中的秘術師。當時我只把它當做一個尋常的談資,現在才意識過來,秘術師們頻繁的秘術修鍊,會散放出大量的相對純凈的精神力,而這些精神力,就是這個魅的來源了。

「順便,我剛才向岑曠老師惡補了一下魅的知識。虛魅的凝聚是一個很有意思的過程。一方面,它們並沒有形成明確的自我意識,不會在理智的控制下選擇身體,甚至事後都完全不記得這一過程;另一方面,它們又會受到很多因素的驅動,在完全無意識的情況下,表現出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喜好。它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喜好些什麼,卻偏偏能因循著一定的標準去選擇模板。比如雷州的古戰場遺迹上屢屢有河絡幽靈襲擊人族的傳聞,事實證明那只是凝成河絡形狀的魅,他們在凝聚過程中,天然承載了古河絡對人族的深深仇恨;比如我們的岑曠老師,一個年輕的魅,對人族生活的嚮往和鑽研精神超過了真正的人族,說不定是在龍淵閣這樣的地方開始凝聚的呢。啊,了不起的知識分子!

「這個無名的女人,就是這樣的一個魅。很幸運的,她沒有受到秘術師們殺氣的影響,卻反而對杜氏夫婦的普通生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杜萬里一直是個愛護妻子的男人,杜秦氏顯然也相當溫柔賢淑,而一旦她懷孕,這樣的感情會變得更加深厚——真是讓我這樣的老光棍嫉妒哪。這個魅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以虛魅的狀態感受到了那種熾烈的情感,以至於它的潛意識裡得出了結論:如果我以杜秦氏的樣貌為模板凝聚成人形,我也能得到同樣的幸福。但是我們都知道,外形的相似和幸福無關。所以當這個魅凝聚完成後,她一定會發現自己並不能感受到當時的那種幸福,並在潛意識指引下,回到南淮,觀察兩夫婦的生活,以便給自己的困惑找到答案。

「這就是這起悲劇的起源。一個魅,被對幸福的渴求驅使著,以懷孕的杜秦氏為模板,開始了凝聚。這一過程長達十年,當她凝聚完畢,以三十歲杜秦氏的形態出現於人世間時,杜氏夫婦已經老了十歲。而這十年也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巨大的改變——兩人始終沒有子嗣。

「某種程度上,人族的感情比魅的凝聚還要奇怪。詩人們總喜歡歌頌愛情,但愛情這玩意兒,卻總會摻雜進各種各樣的雜質。對杜氏夫婦來說,這個雜質就是孩子了。依照人族的傳統觀念,膝下無子,好像生活就殘缺了一塊。因此,魅重新回到南淮城時,正碰上杜秦氏的又一次懷孕。

「這一次似乎很順利,孩子生下了,母子平安,夫妻倆欣喜若狂,魅也能感受到那種他們之間的溫度。但突然之間,慘劇發生,杜萬里在驟失愛子的悲痛中,瘋狂地辱罵了杜秦氏,那是魅過去從來沒有見過的。更糟糕的是,這之後不久,更大的慘劇發生,杜秦氏在精神恍惚中自盡了。

「愛情沒有了,幸福變成了噩夢,這樣的變化不止打擊了杜萬里,也讓魅不知所措。她一直藏在暗處觀察著杜萬里的種種行為,最後得出了這個結論:一切的不幸都源於那個孩子的意外死亡。如果孩子能活過來,這種幸福就能繼續。至於杜秦氏的地位,她相信自己就可以取代,因為自己和杜秦氏長得一模一樣啊。

「你問我這算不算愛情?我也無法回答,我到現在還打著光棍呢……我只能說,魅的意識里存在著很多常人難以理解的東西,甚至岑曠自己也承認,那種源自精神的信仰有很大可能轉化為畸形的、不可理喻的執念。總而言之,這個魅自己都無法理解所謂愛情、所謂幸福究竟是什麼,卻給自己定下了目標:再創造一個同樣的嬰兒,帶著嬰兒回到杜萬里身邊。

「所以她挖掘了杜秦氏的墳墓,從中間找到了那個嬰兒的屍體,這期間也許還偷盜了防腐的藥物。然後她帶著嬰兒的屍體躲到荒僻之處,從自己身上慢慢抽取出精神遊絲,圍繞著屍體,開始創造一個嶄新的魅。

「我之前問過岑曠,這種方法在理論上是可行的。只要事先形成一個精神屏障,把那些精神遊絲隔絕在內,就不會感知到除了嬰兒之外的其他物體。如果運氣足夠好,強行分泌的精神遊絲有可能凝結成虛魅,而這個新的虛魅也有可能以能唯一接觸到的嬰兒為模板進行凝聚。二者的幾率都不足百分之一,也就是說,最後形成一個嬰兒形態的新魅的幾率不足萬分之一。但事實證明,她僥倖成功了,也許是因為意念的純粹和強烈吧。嬰兒的身體需要的物質比成人少得多,所以五年時間就足夠了。」

「在這起案件中,我還注意到一點小問題,女人沿路都帶著包袱,包括把包袱帶入客棧,但案發後,卻沒有找到這個包袱。一個空包袱只是一塊布,被忽略了很正常,但之前包著的東西哪兒去了呢?我沒有猜錯的話,那裡麵包著的就是這個嬰兒。不,當然不是已經成型的嬰兒,否則早就悶死或者凍死了。她一直帶在身邊的,是魅實,也就是凝聚中的魅給自己形成的保護殼。還不明白嗎?這個可憐的魅並不明白嬰兒的降生對杜萬里意味著什麼,她以為那個過程就是杜萬里快樂的源泉,所以想要讓杜萬里親眼見到嬰兒誕生,以便給他驚喜!」

「接下來的事情,你們可以想像了吧?」

岑曠和黃炯久久沒有言語。最後岑曠的頭慢慢低下去,用夢囈般的聲音接著說:「她帶著魅實,先去到南淮城,打聽出了杜萬里的下落,立刻趕來青石,算計著魅實破裂的時間,住進了泰升客棧。她在深夜的時候,帶著即將成形的嬰兒,找到了杜萬里的房內,想要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

「可這是怎麼樣的驚喜啊?杜萬里離開南淮,就是因為無法壓制心中強烈的愧疚。雖然杜秦氏是自盡而死,但在丈夫的心目中,妻子就是被自己一時昏了頭腦的斥罵逼死的。這種內疚就像有毒的種子,在他心裡壓了整整五年。這時候在半夢半醒間見到了妻子,還眼看著妻子不知怎麼的弄出來一個嬰兒,他會想到什麼?是妻子兒子的亡魂來向自己索命嗎?

「我們之前猜測,杜萬里是被嚇瘋了才自盡的,但那是錯誤的。杜萬里並不害怕,甚至可以說,他備受煎熬的內心一直在期待著這個日子的到來。在妻兒的鬼魂面前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於他而言,或許是最好的解脫。他也許是迫不及待地拿起刀,用和妻子完全相同的方式自殺了。

「而對於魅來說,這樣的變故是她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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