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凱撒頭像

在布隆頓或是肯新頓的某個地方,有一條漫長的大道,大道兩旁矗立著高高的房屋,然而這些富家邸宅卻大部分荒涼著,看起來像是漫無邊際的堆滿荒冢的高台。那些通向黑洞洞前門的台階如此之陡,使人不禁想起金字塔的斜坡來,而人們在敲響那些房門之前,大都會猶豫一陣子,生怕出來開門的都是木乃伊。但是更讓人感到荒涼的是那些灰色的臨街建築,綿延不斷卻又千篇一律。朝聖者們行走在這種房屋下的大道上,會產生一種奇怪的想法,即無法找得到某個路口或街角;除了一個例外——一個很小的例外,一個足以讓朝聖者們驚喜得歡呼起來的例外。那就是兩座高大房屋之間的一個類似小巷的通道。和寬闊的街道比起來,那東西好像是一扇門乃至於門上的一條裂縫。但是小巷也還有相當的寬度,容得下一個俾格米人的啤酒店或是飯館什麼的,同時還可容下某個富人的馬夫,讓他站在角落裡。黑暗裡有著什麼歡快的東西,儘管這地方看起來不起眼,但卻有著某種無拘束的惡作劇的東西。在那灰色石頭砌成的高大建築物下,小巷裡面看來不過像是某個亮著燈火的侏儒人的房子而已。

在某個美妙之極的秋夜的傍晚,任何路經該地的人或許都已注意到一隻手輕輕拉開一塊紅色的窗帘——那窗帘(和上面的一些白色大字一起)將屋子內部半掩藏起來,使走在街上的人不易看見。同時,或許都已看到了一張臉,那是一張天真無邪的奇怪的臉,隱約出現在窗帘的後面。事實上,那張臉就是某個善良的叫做布朗的臉。布朗曾是文塞克斯郡一個叫卡布霍的地方的神父,現在倫敦供職。他的朋友弗蘭博,是一個私人偵探,此刻正坐在神父的對面,正在為街區的某個業已澄清的案件做著最後的記錄。他們坐在靠窗的一張小桌旁,這時神父拉開了窗帘,注視著街上的一個陌生人,一直到他走過窗戶再也看不見為止。然後神父那雙圓圓的眼珠子就不由自主地轉動起來,轉到頭上那扇窗戶的白色大字上,接著又轉到比鄰的一張桌子上——那兒坐著一個喝著啤酒吃著餅乾的挖土工人,和一個喝著杯牛奶的紅頭髮姑娘。於是(看到他的那位朋友把那筆記本放進了兜里),他語氣輕柔地說道:

「假如你有十分鐘的空餘時間的話,我希望你能跟著那位長著假鼻子的人。」

弗蘭博吃驚地抬起頭,那位紅頭髮的姑娘也抬起了頭,臉上露出比驚訝更為強烈的神情。她很簡單而隨便地穿著一套棕色的薄粗平麻布的薄衫。但是仔細一看,她卻是一位女士,帶著有點造作的傲慢神情。「長著假鼻子的人?」弗蘭博喃喃道,「他是誰呢?」

「我不知道,」布朗神父回答道,「我想讓你去查一下,拜託了。他是朝那兒走的。」說著翹起大拇指,舉過肩膀,模糊地指了指,「他最多走過三根路燈桿,我想他就是朝那個方向去的。」

弗蘭博以一種介乎困惑與愉悅的神情注視著他的朋友。然後他站了起來,側著身子,從那低矮的酒菜館的小門擠了出去,漸漸消失在微明的暮色里了。

布朗神父於是從口袋裡掏出一本小書,靜靜地讀了起來。那位紅頭髮姑娘離開她的桌子,坐到了他的對面。神父感覺到了,但是他裝做什麼也沒覺察到似地繼續讀著他的書。最後她把身子往前微微傾了傾,以一種微弱然而有力的聲音問道,「你為什麼那樣說呢?你怎麼知道那鼻子是假的?」

神父慢慢抬起頭來,眼睛難為情地眨巴著。然後他那半信半疑的眼神再次轉到酒館前面玻璃上的那些白字上面。姑娘也順著他的眼光看去,也停在了那上面,但仍是渾然不解的樣子。

「不是,」布朗神父說道,像是解答著她的疑惑似的,「那不是寫的sela,就像讚美詩里所唱的那樣,我剛才心不在焉時就是那麼認的。而實際上那寫的是ales 。」

「那又怎麼樣?」姑娘睜大眼睛詢問道,「那上面寫著什麼又有何干?」

神父那沉思著的眼睛閒遊到姑娘那粗帆布薄袖上,袖的周圍綉著一圈優雅的細線,這細線正可將之和一般女人的勞動裝區別開來,也使得那衣服更像是一位學藝術的貴族學生的勞動裝一樣。他似乎在這衣袖上找到了很多可想的東西。然而他的回答顯得遲鈍而猶豫不決。「你看,小姐,」神父說道,「這地方從外面看起來……是啊,很體面的地方……但是像你這樣的小姐不會……一般不會這麼認為。他們絕不會選擇到這種地方來,除非……」

「除非什麼?」她問道。

「除非是某個不幸的人,但是她到這兒來不是為了喝牛奶,而是有別的什麼原因。」

「你真是一個怪人啊,」姑娘說道,「你到底想談些什麼呢?」

「並非想要麻煩你,」神父說道,「只是我想了解足夠的東西以便幫助你,如果你願意向我尋求幫助的話。」

「但是我憑什麼需要幫助呢?」

神父繼續著他那滔滔不絕的充滿想像力的獨白:「你不可能是來看你的什麼下人,或者地位卑微的朋友之類,因為,要真是那樣的話,你早已到客廳里去了……你不可能是由於生病了才進來的,要真生了病,你早該找女店主了,因為她顯然看來是個受人尊敬的人……況且,你那樣子不像是生病了,只不過是不高興……這條街是僅有的一條漫長通道,沒有拐彎或者街角什麼的;而街道兩邊的房門都是緊閉著的……我只能猜測你剛才見到某個你不想見到的人走了過來,而在這石頭的荒野中又只有這餐館是唯一的避身之所……我想我剛才沒有獲得允許就偷看了那個匆匆過去的陌生男人的舉動……因為我覺得那人看起來像是壞人……而你看來則是個好人……我就作好了準備,一旦他侵犯你我就會站出來幫助你,就是這樣。至於我那位朋友,他很快就會回來的;當然沿著這樣一條光溜溜的街道走下去他什麼也查不到的……我不認為他查得到什麼。」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把他支了出去呢?」她叫道,由於好奇心,她的身子微微向前傾了傾。她的臉上帶著幾分傲慢與急躁,與那微紅的面色正好匹配。她有一個羅馬人那樣的鼻子,就像瑪麗·安托萬內特的那樣。

神父第一次這麼靜靜地看著她,說道:「因為我曾指望著你能同我說話的。」

她臉色漲得通紅,透著憤怒的陰影,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儘管她很焦慮的樣子,她的眼裡和嘴角蹦出了幽默,她幾乎是冷峻地回答道:「是啊,既然你如此喜歡和我談話,那或許你會回答我的問題的。」她停了一會兒,補充道,「請問你為什麼認為那男人的鼻子是假的呢?」

「在這種天氣里,他那鼻子看起來總有點像蠟做的那樣。」布朗神父極為簡單地回答道。

「但那畢竟是鼻子啊,雖然非常的畸形。」紅頭髮姑娘爭辯道。

現在是輪到布朗神父笑了起來:「我沒有說那是處於紈絝子弟的習氣而戴上的那種假鼻子,」神父說道,「這個人,我想,他所以要戴上假鼻子,卻似乎是因為他那真正的鼻子是如此的好看。」

「但是他為什麼要那樣做呢?」姑娘急切地問道。

「那首童謠是怎麼唱的來著?」布朗神父心不在焉地說道,「有一個畸形人,也走過了一英里畸形的路……那個人,我想,走過了一段畸形的道路,——帶著他那畸形的鼻子。」

「啊,他做了什麼呢?」她問道,似問非問的。

「我一點也不想強迫你對我吐露實情,」布朗神父靜靜地說道,「但是我想,你能告訴我的肯定比我能告訴你的多。」

姑娘突然跳了起來,然後靜靜地站在那兒,緊握著拳頭,就像是那種一怒之下準備扭頭就走一樣;然而她那攥緊的拳頭慢慢地鬆開了,她又坐了下來。「你比其他任何人都神秘莫測,」她渾然不顧地說道,「但是我覺得你這種神秘之中一定帶有什麼目的吧?」

「我們大家最害怕的,」神父低聲說道,「乃是沒有中心的迷宮。這就是為什麼無神論只是一個噩夢的原因。」

「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紅頭髮姑娘主意已定,「除了我為什麼要告訴你而外,因為這個我確實不知道。」

她用手指尖撫弄著桌布,繼續說道:「你看起來好像很知道什麼叫勢利什麼不叫勢利的;當我給你談到我的家庭如何富有以及歷史悠久時,你會知道那不過只是整個故事不可不提及的背景。我的危險主要來自我弟弟那種僵化而質樸的觀念,即貴人行為理應高尚才對。我的名字叫克里斯塔貝爾·卡斯塔爾斯。我父親就是卡斯塔爾斯上校。你或許聽說過的,他就是那位著名的羅馬硬幣收藏家卡斯塔爾斯。我永遠無法給你描述我的父親。我能說的最確切不過的話就是:他本身就很像是一枚羅馬硬幣。他英俊瀟洒,為人真誠,閱歷豐富,不過性情倔強,而且屬於那種思想有點過時了的那種人。他對他那些收藏品的自豪勝過對他的盾型軍章的自豪——對此沒有任何人持有異議。他的特異的性格在他的遺囑里體現得最為充分。他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他和其中一個兒子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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