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懺悔終生

一道電光使渾暗樹林里的每片樹葉變得煞白,每樣東西像是要即將熔化,又像被鍍上了一層銀色。那電光彷彿要在剎那間記下世間萬物,它照亮了野餐的人扔下的廢棄殘物和那條蜿蜒的小路以及小路盡頭停著的那輛白色汽車。遠處有一幢建有四個尖塔的大房子,像座城堡。在陰暗的夜晚,它那膝朧的牆垣像一片不規則的烏雲,躍入人們的眼瞼。那屋頂像在嚴陣以待,空白的窗戶密切注視著外界。聚在樹下的人早已把它淡忘,可閃電確實有種神奇的力量,又把它展現在他們面前。

閃電的銀光還照在一個人的身上,他正像那座塔樓一樣一動不動地站著。那是個高個子男人,正站在一個土堆上,其他人不是坐在草地上,就是彎腰收拾著杯碟、籃子。他披著一件別緻的、有著銀鏈鉤的斗篷。在閃電光的照射下,鏈鉤像星星一樣閃著光。他那頭黃色短鬈髮富有光澤,簡直可算是金色。這使他看上去更年輕。他有一張鷹臉,很帥氣。可是在強光下看,已經起了皺紋,失去了彈性,這可能是長期化妝的緣故。因為雨果·羅曼是當今最有名氣的演員。在閃電照亮的一剎那,他那金色的鬈髮、蒼白的面容和銀色的飾物都閃著光,使他看起來像穿了一套盔甲。接著,他的身影就暗下來,直到變成一張陰暗天空下的剪影。

當閃電突然發亮時,羅曼與其他人不同,他只靜靜地站著,像尊雕像,而其他人都不約而同地驚了一下。雖然天空烏雲密布,人們知道大雨即將來臨,可這畢竟是第一道閃電。在場的唯一一位女士,她的灰白頭髮梳成很優雅的樣式,似乎為此很得意,一看就知道她是位美國女人。她不由自主地閉上雙眼,尖叫一聲。她丈夫就是奧特蘭將軍,一位笨手笨腳的盎格魯—印度人,禿頂,留著老式的連鬢胡。他也猛地一抬頭,可接著,又去忙著捆他的東西去了。有個小夥子,叫馬羅。他身材高大,卻十分靦腆,長著一雙狗一樣的棕色眼睛。他摔壞了一個杯子,趕忙尷尬地道歉。第三個男人的衣著更講究,腦袋稜角分明總是向上翹起,像個好奇的小獵犬,粗硬的灰白頭髮梳向後面。他就是報業巨子約翰·柯克斯本爵士。他嘴裡毫無顧忌地罵著,但不是用標準的英國口音,因為他是多倫多人。那披斗篷的高個兒男人簡直像座雕像一樣站在黃昏的暮靄里。在閃電下面,他的鷹瞼就像羅馬皇帝的半身塑像,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過了一會兒,蒼穹下響起一聲驚雷,雕像復活了。他轉過頭,漫不經心地說:

「閃電和雷聲之間相差一分鐘。我看暴雨就要來了。在樹底下躲避閃電可不明智,但過會兒下雨我們還得靠它遮雨。我看會是場傾盆大雨。」

小夥子有點緊張,他看了一眼女士,說:「難道就沒有地方可以躲一下嗎?那邊好像有幢房子。」

「那兒是有幢房子,」將軍沒好氣地說,「但那可不是好客的酒店。」

「真是怪,」他妻子不高興地說,「我們會遇上暴雨。周圍除了那幢房子就再也沒地方可去了。」

她的口氣使小夥子不敢再說下去,他十分敏感,很會體察人意。可是,什麼也擋不住那位多倫多人。

「那房子怎麼啦?」他問,「看上去像座廢墟。」

將軍乾巴巴地說:「那房子是馬恩侯爵的。」

約翰·柯克斯本說:「呀,我聽說過他。一個怪人。去年還上了《流星》雜誌的頭版,文章的名字叫『無人知曉的貴族』。」

「對,我也聽說過他。」小夥子低聲說,「他這樣把自己藏起來,外面有好多奇怪的傳說。聽說他戴著面具,因為他有麻風病。還有人正經地告訴我說,這家人被咒語咒住了,有個可怕的畸形兒被關在一間黑屋裡。」

羅曼一本正經地說:「馬恩侯爵有三個頭。每隔三百年,侯爵家就要生出一個三頭人。沒人敢走近被詛咒的房子,除了一隊默默行走的帽商。他們是來送帽子的,但是——」他的聲音一下子變得陰森恐怖,「我的朋友們,那些帽子的形狀都不是人戴的。」

美國女人皺著眉頭,討厭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他的聲音真把她給嚇住了。

「我討厭你的恐怖玩笑。」她說,「希望你別再這樣。」

「遵命。」演員回答說,「您也不准我說明原因嗎?」

她回答道:「原因是,他不是無人知曉的貴族。我就知道他。至少,三十年前,當我們都還年輕的時候,他在華盛頓的英國使館工作,我跟他相當熟。他沒戴面具,至少和我在一起時沒戴。他不是麻風病。他只有一個腦袋和一顆心,一顆破碎的心。」

「肯定又是一個不幸的愛情故事。」柯克斯本說,「不過,我的《流星》仍然可以用它。」

她沉思了一會兒,說:「你們總以為,男人的心都是給女人弄碎的。這真是對我們女人的極大恭維。世間還有許多珍貴的感情。你們難道沒讀過《悼念》嗎?難道沒聽說過大衛和喬納森嗎?使馬恩心碎的是他弟弟的死。那是他表弟,同他一塊兒長大,倆人比親兄弟還親。我認識馬恩侯爵時,他還叫詹姆斯·梅爾,年齡稍長,總把他表弟莫里斯·梅爾當神一樣崇拜。在他眼裡,莫里斯·梅爾就簡直是個奇才。不過,詹姆斯其實也毫不遜色,他在政界幹得很不錯。可是,假如莫里斯願意,他同樣能取得詹姆斯那種成績。除此之外,莫里斯還是出色的藝術家、業餘演員、音樂家等等。詹姆斯長得很帥,高高的個子,強壯、熱情,高鼻樑。他把濃密的連鬢鬍子梳理成維多利亞時代的流行樣式,現代的年輕人見了,一定覺得很古怪。而莫里斯的臉卻颳得乾乾淨淨。從照片上看,他打扮得像個男高音歌手,非常英俊。詹姆斯老是問我,說他朋友難道不是個奇才嗎,難道會沒有姑娘愛他嗎,等等。到後來,我對他的問題都感到厭煩了。可有一天,一切都成了悲劇。他的整個生命就是為這偶像而活的,而這偶像卻像瓷娃娃一樣在一天突然倒下,徹底破碎了。在海邊著涼使一切都完了。」

小夥子問:「從那以後,他就這樣把自己封閉起來了嗎?」

「開始,他躲到了國外,」她回答道,「在亞洲,在加勒比島,還有天曉得什麼地方。致命打擊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影響。對於他,就是把自己與一切,甚至傳統和所有的記憶,徹底斬斷。對往事哪怕是稍稍有點觸及,一張照片、一段舊事,甚至是一個舊友,都會使他受不了。他甚至不能為他舉辦一個像樣的葬禮。他渴望逃離。他在海外待了十年。我聽說,他後來有了一些好轉,可一回到老家,又舊病複發,得了嚴重的憂鬱症,可以說是完全瘋了。」

「有人說,神父們控制了他。」老將軍嘀咕道,「我知道,他曾拿出幾千鎊來建一個修道院,自己也像個修道士——或者說像隱士一樣生活。真不明白,那樣有啥好處。」

「該死的迷信。」柯克斯本憤憤地說,「應該把這種事曝光出去。瞧,這兒有個人,也許在帝國和世上會大有作為,可那些吸血鬼卻控制了他,吸幹了他的血。我敢打賭,依照他們毫無人性的觀點,是不會讓他結婚的。」

女人說道:「他從未結過婚。我認識他時,他實際上已經訂婚。我看這對他無關緊要。當一切煙消雲散時,他的婚事也不了了之。像漢姆雷特和奧菲莉亞 ——他抓不住生命,當然也就抓不住愛情。我認識那姑娘,實際上,我現在還跟她有來往。請不要說出去,她叫奧維拉·葛雷蓀,老海軍上將的女兒。她也至今未嫁。」

「真丟臉,太不像話了。」約翰爵士跳起身來大聲說道,「這不僅僅是場悲劇,這簡直是在犯罪。在二十世紀的今天居然還有這等荒謬的事情,我有責任要讓世人知道。」

由於說得太激動,他幾乎把自己嗆住了。過了一陣,老將軍開口說道:「噢,我可不敢說對那些事很了解。可我看那些神父應該懂得一句話——讓死去的人死去吧。」

「可是,不幸得很,這件事就是這樣的。」將軍夫人嘆口氣說,「這就像個恐怖故事,死人一遍又一遍不停地掩埋著另一個死人。」

「暴雨好像放過我們了。」羅曼說道,他的臉上露出一種難以捉摸的笑容,「你們用不著去那幢房子了。」

將軍夫人忽然一驚,大聲說:「噢,我可再也不去了。」

馬羅看著她大聲問:「再也不去了?難道您以前去過?」

「嗯,我去過一次。」她不無自豪地說,「可我們不用再去了。現在雨還沒下,咱們快上車去吧。」

他們一行朝汽車走去。馬羅和將軍走在後面,將軍很快地小聲說道:「我不想讓那討厭的柯克斯本聽到。既然你問,我就告訴你吧。在這件事上,我不會原諒馬恩。不過,我看是那些修道士把他弄成這樣的。我夫人是他在美國時的好友。她到他家時,他正在園子里散步。他像修道士一樣把臉掩在一塊頭巾下面,看著地上。看上去他就像戴了塊古怪的面罩。她已經遞進了自己的名片,正好就站在他走的小路上。他連話都沒說一句,甚至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就這麼走過去,好像她是塊石頭。他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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