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順生錄之十二 年譜附錄二

年譜舊序至論年譜書

二十。乃作而嘆曰:譜之成也,非苟然哉!陽明夫子身明其道於天下,緒山、念庵諸先生心闡斯道於後世;上以承百世正學之宗,下以啟百世後聖之矩。讀是譜者,可忽易哉!乃取敘書匯而錄之,以附譜後。使後之志師學者,知諸先生為道之心身,斯譜其無窮乎?

陽明先生年譜序

錢德洪

嘉靖癸亥夏五月,陽明先生年譜成,門人錢德洪稽首敘言曰:昔堯、舜、禹開示學端以相授受,曰「允執厥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噫!此三言者,萬世聖學之宗與?「執中」,不離乎四海也。「中」也者,人心之靈,同體萬物之仁也。「執中」而離乎四海,則天地萬物失其體矣。故堯稱峻德,以自親九族,以至和萬邦;舜稱玄德,必自定父子以化天下。堯、舜之為帝,禹、湯、文、武之為王,所以致唐虞之隆,成三代之盛治者,謂其能明是學也。後世聖學不明,人失其宗,紛紛役役,疲極四海,不知「中」為何物。伯術興,假借聖人之似以持世,而不知逐乎外者遺乎內也。佛老出,窮索聖人之隱微以全生,而不知養乎中者遺乎外也。教衰行弛,喪亂無日,天祿亦與之而永終。噫,夫豈無自而然哉!寥寥數千百年,道不在位,孔子出,祖述堯、舜、顏、曾、思、孟、濂溪、明道繼之,以推明三聖之旨,斯道燦燦然復明於世。惜其空言無征,百姓不見三代之治,每一傳而復晦,寥寥又數百年。

吾師陽明先生出,少有志於聖人之學。求之宋儒不得,窮思物理,卒遇危疾,乃築室陽明洞天,為養生之術。靜攝既久,恍若有悟,蟬脫塵盆,有飄飄遐舉之意焉。然即之於心若未安也,復出而用世。謫居龍場,衡困拂郁,萬死一生,乃大悟「良知」之旨。始知昔之所求,未極性真,宜其疲神而無得也。蓋吾心之靈,徹顯微,忘內外,通極四海而無間,即三聖所謂「中」也。本至簡也而求之繁,至易也而求之難,不其謬乎?征藩以來,再遭張、許之難,呼吸生死,百鍊千摩,而精光煥發,益信此知之良,神變妙應而不流於盪,淵澄靜寂而不墮於空,征之千聖莫或紕繆,雖百氏異流,咸於是乎取證焉。噫!亦已微矣。始教學者悟從靜入,恐其或病於枯也,揭「明德」、「親民」之旨,使加「誠意」、「格物」之功,至是而特揭「致良知」三字,一語之下,洞見全體,使人人各得其中。由是以昧入者以明出,以塞入者以通出,以憂憤入者以自得出。四方學者翕然來宗之。噫!亦云兆矣。天不[來犬心]欲遺,野死遐荒,不得終見三代之績,豈非千古一痛恨也哉!

師既沒,吾黨學未得止,各執所聞以立教。儀範隔而真意薄,微言隱而口說騰。且喜為新奇譎秘之說,凌獵超頓之見,而不知日遠於倫物。甚者認知見為本體,樂疏簡為超脫,隱几智於權宜,蔑禮教於任性。未及一傳而淆言亂眾,甚為吾黨憂。邇年以來,亟圖合併,以宣明師訓,漸有合異統同之端,謂非良知昭晰,師言之尚足征乎?譜之作,所以征師言耳。始謀於薛尚謙,顧三紀未就。同志日且凋落,鄒子謙之遺書督之。洪亦大懼湮沒,假館於史恭甫嘉義書院,越五月,草半就。趨謙之,而中途聞訃矣。偕撫君、胡汝茂往哭之。返見羅達夫閉關方嚴,及讀譜,則喟然嘆曰:「先生之學,得之患難幽獨中,蓋三變以至於道。今之談『良知』者,何易易也!」遂相與刊正。越明年正月,成於懷玉書院,以復達夫。比歸,復與王汝中、張叔謙、王新甫、陳子大賓、黃子國卿、王子健互精校閱,曰:「庶其無背師說乎?」命壽之梓。然其事則核之奏牘,其文則稟之師言,罔或有所增損。若夫力學之次,立教之方,雖因年不同,其旨則一。洪竊有取而三致意焉。噫!後之讀譜者,尚其志逆神會,自得於微言之表,則斯道庶乎其不絕矣。僭為之序。

陽明先生年譜考訂序

羅洪先

嘉靖戊申,先生門人錢洪甫聚青原,言年譜,僉以先生事業多在江右,而直筆不阿,莫洪先若,遂舉丁丑以後五年相屬。又十六年,洪甫攜年譜稿二三冊來,謂之曰:「戊申青原之聚,今幾人哉!洪甫懼,始堅懷玉之留。」明年四月,年譜編次成書,求踐約,會滁陽。胡汝茂巡撫江右,擢少司馬,且行,刻期入梓,敬以旬日畢事。已而即工稍緩,復留月余。自始至卒,手自更正,凡八百數十條。其見聞可據者,刪而書之。歲月有稽,務盡情實,微涉揚詡,不敢存一字。大意貴在傳信,以俟將來。於是年譜可觀。

洪先因訂年譜,反覆先生之學,如適途者顛仆沉迷泥淖中,東起西陷,亦既困矣,然卒不為休也。久之,得小蹊徑,免於沾途,視昔之險道有異焉。在他人宜若可以已矣,然卒不為休也。久之,得大康莊,視昔之蹊徑又有異焉。在他人宜若可以已矣,乃其意則以為出於險道而一旦至是,不可謂非過幸。彼其才力足以特立而困為我者固尚眾也,則又極力呼號,冀其偕來以共此樂。而顛迷愈久,呼號愈切。其安焉而弗之悟者,顧視其呶呶,至老死不休,而翻以為笑。不知先生蓋有大不得已者惻於中。嗚呼!豈不尤異也乎?故善學者竭才為上,解悟次之,聽言為下。蓋有密證殊資,嘿持妙契,而不知反躬自求實際,以至不副夙期者,多矣。固未有歷涉諸難,深入真境,而觸之弗靈,發之弗瑩,必有俟於明師面臨,至語私授,而後信久遠也。洪先談學三年,而先生卒,未嘗一日得及門。然於三者之辨,今已審矣。學先生之學者視此何哉?無亦曰是必有得乎其人,而年譜者固其影也。

刻陽明先生年譜序

王畿

年譜者何?纂述始生之年,自幼而壯,以至於終,稽其終始之行實而譜焉者也。其事則仿於《孔子家語》,而表其宗傳,所以示訓也。《家語》出於漢儒之臆說,附會假借,鮮稽其實;致使聖人之學黯而弗明,偏而弗備,駁而弗純,君子病焉。求其善言德行,不失其宗者,莫要於《中庸》。蓋子思子憂道學之失傳,發此以詔後世。其言明備而純,不務臆說;其大旨則在「未發之中」一言,即虞廷道心之微也。本諸心之性情,致謹於隱微顯見之幾,推諸中和位育之化,極之乎無聲無臭,而後為至,蓋家學之秘藏也。孟某氏受業子思之門,自附於私淑,以致願學之誠;於尹、夷、惠則以為不同道;於諸子則以為姑舍是;自生民以來,莫盛於孔子,毅然以見而知之為己任,差等百世之上,若觀諸掌中,是豈無自而然哉?所不同者何道,所舍者何物,所願者何事,端緒毫釐之間,必有能辨之者矣。漢儒不知聖人之學本諸性情,屑屑然取證於商羊萍實,防風之骨,肅慎之矢之跡,以遍物為知,必假知識聞見助而發之,使世之學者不能自信其心,倀倀然求知於其外,漸染積習,其流之弊歷千百年而未已也。

我陽明先師崛起絕學之後,生而穎異神靈,自幼即有志於聖人之學。蓋嘗泛濫於辭章,馳騁於才能,漸潰於老釋,已乃折衷於群儒之言,參互演繹,求之有年,而未得其要。及居夷三載,動忍增益,始超然有悟於「良知」之旨:無內外,無精粗,一體渾然,是即所謂「未發之中」也。其說雖出於孟某氏,而端緒實原於孔子。其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蓋有不知而作,我無是也。」言「良知」無知而無不知也。而知識聞見不與焉。此學脈也。師以一人超悟之見,呶呶其間,欲以挽回千百年之染習,蓋亦難矣。浸幽浸昌,浸微浸著,風動雷行,使天下靡然而從之,非其有得於人心之同然,安能舍彼取此,確然自信而不惑也哉?雖然,道一而已,學一而已。「良知」不由知識聞見而有,而知識聞見莫非「良知」之用。文辭者,道之華;才能者,道之干;虛寂者,道之原;群儒之言,道之委也,皆所謂「良知」之用也。有舍有取,是內外精粗之見未忘,猶有二也。無聲無臭,散為萬有,神奇臭腐,隨化屢遷,有無相乘之機,不可得而泥也。是故溺於文辭,則為陋矣。道心之所達,「良知」未嘗無文章也。役於才藝,則為鄙矣。天之所降,百姓之所與,「良知」未嘗無才能也。老佛之沉守虛寂,則為異端。無思無為,以通天下之故,「良知」未嘗無虛寂也。世儒之循守典常,則為拘方。有物有則,以適天下之變,「良知」未嘗無典要也。蓋得其要則臭腐化為神奇,不得其要則神奇化為臭腐。非天下之至一,何足以與於此?夫儒者之學,務於經世,但患於不得其要耳。昔人謂以至道治身,以土苴治天下,是猶泥於內外精粗之二見也。動而天游,握其機以達中和之化,非有二也。功著社稷而不屍其有,澤究生民而不宰其能,教彰士類而不居其德,周流變動,無為而成,莫非「良知」之妙用,所謂渾然一體者也。如運斗極,如轉戶樞,列宿萬象,經緯闔辟,推盪出入於大化之中,莫知其然而然。信乎儒者有用之學,「良知」之不為空言也。師之纘承絕學,接孔孟之傳以上窺姚姒,所謂聞而知之者非耶?

友人錢洪甫氏與吾黨二三小子慮學脈之無傳而失其宗也,相與稽其行實終始之詳,纂述為譜,以示將來。其於師門之秘,未敢謂盡有所發;而假借附會,則不敢自誣,以滋臆說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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