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順生錄之六 別錄六奏疏六

辭免重任乞恩養病疏

嘉靖六年六月

臣自正德十四年江西事平之後,身罹讒構,危疑洶洶,不保朝夕。幸遇聖上龍飛,天開日朗,鑒臣螻蟻之忠,下詔褒揚洗滌,出臣於覆盆之下;進官封爵,召還京師。因乞便道歸省,隨蒙賜敕遣官獎勞慰諭,錫以銀幣,犒以羊酒。臣感激天恩,雖粉骨碎身,云何能報。不幸遭繼父喪,未獲赴闕陳謝。服滿之後,又連年病卧,喘息奄奄,苟避形跡。皇上天高地厚之恩,迄今六年於此矣,尚未能一睹天顏,稽首闕廷之下,臣實瞻戴戀慕,晝夜熱中,若身在芒刺。邇者曾蒙謝恩之召,臣之至願;惟不能即時就道,顧乃病卧呻吟,徒北望感泣,神魂飛馳而已。

今年六月初六日,兵部差官齎文前到臣家,內開奏奉欽依,以兩廣未靖,命臣總制軍務,督同都御史姚鏌等勘處者。臣聞命驚惶,莫知攸措。伏自思惟,臣於君命之召,當不俟駕而行,矧茲軍旅,何敢言辭?顧臣病患久積,潮熱痰嗽,日甚月深,每一發咳,必至頓絕,久始漸蘇。乃者謝恩之行,輕舟安卧,尚未敢強,又況兵甲驅勞,豈復堪任。夫委身以圖報,臣之本心也。若冒病輕出,至於僨事,死無及矣。

臣又伏思兩廣之役,起於土官仇殺,比之寇賊之攻劫郡縣,荼毒生靈者,勢尚差緩。若處置得宜,事亦可集。姚鏌平日素稱老成慎重,一時利鈍前卻斯亦兵家之常,要在責成,難拘速效。御史石金據事論奏,是蓋忠於陛下,將為國家宏仁覆久遠之圖,所以激勵鏌等,使之集謀決策,收之桑榆也。

臣本書生,不習軍旅,往歲江西之役,皆偶會機宜,幸而成事。臣之才識,自視未及姚鏌,且近年以來,又已多病。況茲用兵舉事,鏌等必嘗深思熟慮,得其始末條貫,中事少沮,輒以臣之庸劣參與其間,行事之際,所見或有同異,鏌等益難展布。

夫軍旅之任,在號令嚴一,賞罰信果而已。慎擇主帥,授鋮分困,當聽其所為。臣以為兩廣今日之事,宜專責鏌等,隆其委任,重其威權,略其小過,假以歲月,而要其成功。至於終無底績,然後別選才能,兼於民情土俗素相諳悉,如南京工部尚書胡世寧,刑部尚書李承勛者往代其任。

夫朝廷用人,不貴其有過人之才,而貴其有事君之忠,苟無事君之忠,而徒有過人之才,則其所謂才者,僅足以濟其一己之功利,全軀保妻子而已耳。如臣之迂疏多病,徒持文墨議論,未必能濟實用者,誠宜哀其不逮,容令養疾田野。俟病痊之後,不終棄廢,或可量置閑散之地,使自得效其涓埃。則朝廷於任賢御將之體,因物曲成之仁,道並行而不相背矣。臣不敢苟冒任使以欺國事,不勝感恩激義,懇切祈望之至!

赴任謝恩遂陳膚見疏

六年十二月初一日

臣於病廢之餘,特蒙恩旨起用,授以兩廣軍旅重寄。臣自惟朽才病質,深懼不任驅使,以誤國事,具本辭免。過蒙聖旨「卿識敏才高,忠誠體國,今兩廣多事,方藉卿威望撫定地方,用紓朕南顧之懷。姚鏌已致仕了,卿宜星夜前去,節制諸司,調度軍馬,撫剿賊寇,安戢兵民,勿再遲疑推諉,以負朕望。還差官鋪馬里齎文前去敦趣赴任行事,該部知道,欽此。」欽遵兵部移咨到臣,捧讀感泣,莫知攸措。

伏念世受國恩,粉骨齏骸,亦無能報。又況遭逢明聖,溫旨勤拳若是,何能復顧其他。已於九月初八日扶病起程,沿途就醫,服藥調理,晝夜前進。奈秋暑旱澀,舟行甚難,至十一月二十日,始抵梧州。思恩、田州之事,尚未及會同各官查審區處,然臣沿途涉歷,訪諸士夫之論,詢諸行旅之口,頗有所聞,不敢不為陛下一言其略。

臣惟岑猛父子固有可誅之罪,然所以致彼若是者,則前此當事諸人亦宜分受其責。

蓋兩廣軍門專為諸瑤、僮及諸流賊而設,朝廷付之軍馬錢糧事權,亦已不為不專且重,若使振其軍威,自足以制服諸蠻。然而因循怠弛,軍政日壞,上無可任之將,下無可用之兵,一有驚急,必須倚調土官狼兵,若猛之屬者而後行事。故此輩得以憑恃兵力,日增其桀驁。今夫父兄之於子弟,苟役使頻勞,亦且不能無倦;況於此輩夷獷之性,歲歲調發,奔走道途,不得顧其家室,其能以無倦且怨乎?及事之平,則又功歸於上,而彼無所與。兼有不才有司,因而需索引誘,與之為奸,其能以無怒且慢乎?既倦且怨,又怒以慢;始而徵發愆期,既而調遣不至。上嫉下憤,日深月積,劫之以勢而威益褻,籠之以詐而術愈窮;由是諭之而益梗,撫之而益疑,遂至於有今日,加以叛逆之罪而欲征之。

夫即其已暴之惡征之,誠亦非過,然所以致彼若是,已非一朝一夕之故。且當反思其咎,姑務自責自勵,修我軍政,布我威德,撫我人民,使內治外攘而我有餘力,則近悅遠懷而彼將自服,顧不復自反而一意憤怒之!

夫所可憤者,不過岑猛父子及其黨惡數人而已,其下萬餘之眾,固皆無罪之人也。今岑猛父子及其黨惡數人既雲誅戮,已足暴揚,所遺二酋,原非有名惡目,自可寬宥者也。又不勝二酋之憤,遂不顧萬餘之命,竭兩省之財,動三省之兵,使民男不得耕,女不得織,數千里內騷然塗炭者兩年於茲。然而二酋之憤,至今尚未能雪也。徒爾兵連禍結,徵發益多,財饋益殫,民困益深,無罪之民死者十已六七。山瑤海賊乘釁搖動,窮迫必死之寇既從而煽誘之,貧苦流亡之民又從而逃歸之,其可憂危何啻十百於二酋者之為患。其事已兆而變已形,顧猶不此之慮,而汲汲於於二酋,則當事者之過計矣。

今當事者之於是役,其悴心憔思亦可謂勤且至矣。特發於憤激而狃為其難,是以勞而未效。夫二酋者之沮兵拒險,亦不過畏罪逃死,苟為自全之計;非如四方流劫之賊攻城堡,掠鄉村,虜財物,殺良民,日為百姓之患,人人慾得而誅之者。今驅困憊之民,使裹糧荷戈,以征不為民患、素無仇怨之虜,此人心之所以不奮,而事之所以難濟也。

又今狼達土漢官兵亦不下數萬,與萬餘畏罪逋誅之虜相持已三月有餘,而未能一決者,蓋以我兵發機太早,而四面防守太密,是乃投之無所往,而示之以必不活,益使彼先慮預備,並心協力,堅其必死之志以抗我師。就使我師將勇卒奮,決能取勝,亦必多殺士眾,非全軍之道,又況人無戰志,而徒欲合圍待斃,坐收成功,此我兵之所以雖眾而勢日以懈,賊雖寡而志日以合,備日密而氣日以銳者也。夫當事者之意,固無非欲計出萬全,然以用兵而言,亦已失之巧遲,所謂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矣。

臣愚以為且宜釋此二酋者之罪,開其自新之路。而彼猶頑梗自如,然後從而殺之,我亦可以無憾。苟可曲全,則且姑務息兵罷餉,以休養瘡痍之民,以絕覬覦之奸,以弭不測之變。迨於區處既定,德威既洽,蠻夷悅服之後,此二酋者遂能改惡自新,則我亦豈必固求其罪。若其尚不知悛,執而殺之,不過一獄吏之事,何至兵甲之煩哉?

或者以為征之不克,而遽釋之,則紀綱疑於不振。臣竊以為不然。夫天子於天下之民物,如天覆地載,無不欲愛養而生全之,寧有蕞爾小丑,乃與之爭憤求勝,而謂之振紀綱者?惟後世貪暴諸侯,強凌弱,眾吞寡,則必務於求勝而後已,斯固五霸之罪人也。昔苗頑不即工,舜使禹、益徂征,三旬,苗民逆命,禹及班師振旅。夫以三聖人者為之君帥,以征一頑苗,謂宜終朝而克捷。顧歷三旬之久,而復至於班師以歸,自今言之,其不振甚矣;然終致有苗之格,而萬世稱聖;古之所謂振紀綱者,固若是耳。

臣以匪才,繆膺重命,得總制四省軍務,以從事於偏隅之小丑,非不知乘此機會,可以僥倖成功,苟免於怯懦退避。然此必多調軍兵,多傷士卒,多殺無罪,多費糧餉,又不足以振揚威武,信服諸夷,僅能取快於二酋之憤,而忘其遺患於兩省之民,但知徼功於目前,而不知投艱於日後。此人臣喜事者之利,非國家之福,生民之庇,臣所不忍也。

臣又聞兩廣主計之吏,謂自用兵以來,所費銀兩已不下數十萬,梧州庫藏所遣,不滿五萬之數矣;所食糧米已不下數十萬,梧州倉廩所存,不滿一萬之數矣。由是言之,尚可用兵不息,而不思所以善後之圖乎?

臣又聞諸兩省士民之言,皆謂流官之設,亦徒有虛名而反受實禍。詰其所以,皆雲思恩未設流官之前,土人歲出土兵三千以聽官府之調遣;既設流官之後,官府歲發民兵數千以防土人之反覆。即此一事,利害可知。且思恩自設流官以來,十八九年之間,反者五六起,前後征剿,曾無休息,不知調集軍兵若干,費用糧餉若干,殺傷良民若干。朝廷曾不能得其分寸之益,而反為之憂勞徵發。浚良民之膏血而塗諸無用之地,此流官之無益,亦斷然可睹矣。但論者皆以為既設流官而復去之,則有更改之嫌,恐啟人言而招物議,是以寧使一方之民久罹塗炭,而不敢明為朝廷一言,寧負朝廷而不敢犯眾議。甚哉!人臣之不忠也。苟利於國而庇於民,死且為之矣,而何人言物議之足計乎!

臣始至,地方雖未能周知備歷,然形勢大略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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