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二、口吃患者

在男孩中,阿倫是個特殊人物。首先是他有個令人羨慕的食量,全班會餐時,有人計算過他一氣吃了八塊大排,外加四杯鮮桔水和若干只麵包。大家都覺得他再操練一番,定能破什麼吉尼斯世界紀錄。阿倫雖然長得四肢粗壯,但為人並不兇惡,像個食草動物,或者就像大象:他吃得多,消耗也大。因為阿倫是個結巴,單是說起話來用的力就大得可以用馬力來計算。

——摘自賈里日記

初一下學期,班主任查老師把阿倫安排在賈裡邊上的座位上。阿倫真名不叫阿倫,叫劉格詩,乍一聽,有些像偉大人物。他叫阿倫是因為他是班裡頭一個配博士倫隱形眼鏡的。劉格詩不怎麼喜歡那個正宗的姓名,他在自報姓名時念到中間那個"格"字,總是過不去,好像舌頭下安了塊絆人的石頭。相反,他常常自稱阿倫,因為這個新名字琅琅上口。

阿倫不苟言笑,衣著雖然昂貴,但都是嚴冬似的灰色調,比如那件甲克,韓國出產,但暗擦擦的,毫無光彩可言,賈里不在乎邊上坐的是好人還是壞人,但沒人同他說話,就讓他難受。

"阿倫,你老聽我說話,把我的想法都聽去了,卻不把你的想法告訴我,那不是占我的便宜了嗎?"賈里說。

阿倫溫厚地笑笑,很有力量地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說:你這傢伙!

"阿倫,聽說有偏方可以治口吃,你快點去弄點來吃吃,醫好它,否則我得悶死!"

"吃,吃,吃,"阿倫故意裝傻,"什麼?我,我很好!"

阿倫就是那種老實巴交的男生,明明大家都知道他患有口吃,可他還像保守秘密似的,死不承認。人多時,他拒絕開口。賈里常常鼓勵他開口,比如,用一種激將法。

"喂,阿倫,聽說那治口吃的葯里有活的癲蛤蟆,還有老鼠身上的跳蚤,是不是那幾味葯?"

"胡,胡說什麼?"阿倫生氣地說。

"阿倫,聽說你在小學時就讓人拐賣到鄉下去做苦工,這個口吃病就是那時患上的。"

阿倫眨巴著眼,掄了掄胳膊:"造,造謠可恥。"

賈里雖然挨了不少罵,可心裡有些崇高感,他想逐步訓練阿倫,讓他多說話,練久了,或許會出個什麼奇蹟。阿倫可以說話連貫了,而賈里可以成為一個訓練口吃患者的大師,出點小名,當然不敢想破世界紀錄;更重要的是,有時閑起來,被人罵幾句也比沉默要快樂些。

"阿倫,人家說下雨天你坐在大門口,派個人連踢你三腳,口吃就會輕一些!"

阿倫沒作聲,用鉛筆沙沙地畫了張漫畫,畫面中是個小丑,邊上批著:姓賈名里。這傢伙,倒有點肚才。賈里是個愛才的人,因此並不在意被人奚落了一通,相反,很想寫一篇這幅漫畫的欣賞指南。

可是,有些平日像兔子一樣溫和的人,有時發起怒來會變成一頭猛獸。阿倫就是這樣的,不裝導火線死氣沉沉,一有索引就炸的彈藥式人物。

那天,也活該賈里倒霉。星期一輪上他和阿倫值日。早早的,賈里就踏著車出門,他不像魯智勝,騎起車來像表演雜技,動不動就來個單脫手、雙脫手的,有些賣弄的意思,他騎車,總要想騎出摩托車的效果,講究個快字,一路行進,就聽風在耳邊呼呼響,還有一些膽小的女生的驚叫,這才叫真正的實力!這天,照例他騎個飛快,忽然瞥見地上有一大堆碎玻璃,想停,可車速如摩托車的自行車已憑著慣性呼嘯而去,只聽到輪胎下傳出一些不妙的響聲,緊接著,車胎癟了,像空空的皺布袋。

賈里急著找車鋪。上帝保佑,對面就有一家個體車鋪,正想扛著車子過去,正巧鋪主伸長脖子在往這邊東張西望,眼神里似乎藏著意味深長的東西。賈里一下子悟出來:糟糕,鋪主會看輕他的,還以為賈某人是個只顧自己的人!於是,他蜇回去幾步,用腳把那些碎玻璃渣全踢到路邊。

可是,當賈里扛著車匆匆走到車鋪時,那店主的眼角就吊得高高的,慢條斯理地問:"你是不是姓雷?"

"不,不,我姓賈。"

"哦,不是活雷鋒,是個專管閑事的假雷鋒!"

賈里懵了--這世界簡直是顛二倒四了,怎麼做了好事還要受這種冷嘲熱諷!車當然是不想在這黑暗的地方修了,賈裡帶著氣扛著它走了整整一站路,一路上幻想扛的是挺機關槍。

當賈里怒氣沖沖跑進教室時,阿倫早就掃完地,正端著盆清水準備擦桌子。賈里跑到桌邊,狠狠地在桌面上擂了一下,說:"豈有此理!"

"又,又,發,發瘋了!"阿倫說,"虛,虛張聲勢!"

"這,這,好人才不會這樣辦事!"賈里說,"笨瓜都是狼心狗肺!"

阿倫點點自己,說:"你,你罵我?"

"你這笨瓜--"賈里說。他其實是省略了下面的一句話:我還沒空罵你呢!

阿倫臉色發青了,變得同那件韓國甲克顏色十分協調,"你,你,你再重,重複一遍!"

"你這不折不扣的笨瓜,我……"

賈里話音剛落,就感覺臉部一陣透心涼,緊接著,感覺滿頭滿臉嘩嘩地往下淌水,反正問題極嚴重。原來,是阿倫把那盆水潑過來。他居然如此粗魯,那麼,賈里即使是冒著生命危險也得同他決一雌雄。他們兩個扭打在一起,當然,來不及像武士決鬥前那樣宣戰,也沒有商量哪種打法屬於犯規,總之,他們就匆匆忙忙地打了幾個回合,混亂中,賈里的膝蓋皮擦破一塊,像桃子皮那樣揭著;阿倫更慘,一片博士倫打落在地上,雙手亂摸著大戰。

"休戰!"魯智勝趕到了,"Stop!這次就打到這兒,下次重新開始!"

他倒搶著做和平天使!要是參戰雙方不想休戰,他這麼喊喊又有什麼用?可他對這一點視而不見,逢人就說:

"本人力挽狂瀾,制止了一場惡鬥!"彷彿他是聯合國的要人一樣!

其實,那場戰爭已經平息了,兩個人已經對打過一番,惡氣也全出了,再打也沒什麼新招數,況且,打架的理由也大小兒科了些。可是,代理班主任祁老師偏偏不曉得這一原理,又差點挑起新的摩擦。

祁老師是個教英語的,一表人才,英語白語極好,有人說他的英語比布希更規範,當然,這只是幾十種說法中的一個。也有人說他生活洋派,一天至少吃三瓶酸奶,主食只限於麵包和蛋糕。總之,他是一個傳說很多的老師,很突出。這次,班主任查老師寫的那個劇本,校慶時演了一下,居然演出了名,電影廠請他編電影劇本,所以,祁老師就臨時披甲上陣了!

"都九十年代了!"祁老師把他們喚到辦公室,不問青紅皂白,一陣猛訓,"居然還用這麼原始、野蠻的方法!打架?難道除了打架就找不到更好的途徑了?"

誰火氣冒上來了,還顧得找途徑呢?除非是老謀深算的人j賈里想,比方說大人,他們時興唇槍舌劍,或者是背地搗鬼!

"我們是個文明古國,幾千年的文明史呵……真是貽笑大方!"

總之,祁老師的話句句是真理,但範圍大得很,有些空落落的撈不到什麼的感覺。而且,把他們兩個放在那麼幾千年的一個大背景下面,好像無意中把他們抬得很高,有點滑稽的感覺,就像用高射炮打蚊子,十分奢侈。

待到祁老師的理論闡述完畢,外面,星星都冒出來了。兩個人出門時,眼睛對著眼睛對看了一眼,不由又生出些火氣:挨了這麼長時間的訓,真是晦氣,真想再打一頓把憤怒釋放掉。

魯智勝就在這時候不失時機地趕到了。他是個有名的好事者,喜歡做一些叫不響的事,比如,把個空酒瓶扔進沿街的某一個窗戶,或是抓個小蟲塞進女生的書桌內。有時,還喜歡散布些流言,諸如,九九年太陽黑子會大爆炸之類,但從來都是只惹些小麻煩,不構成大事件。

"哈,我知道你們還準備進行拳擊比賽,來,跟我來,有個地方適合你們大決戰!"

魯智勝把他們領到停車棚跟前,那是塊平整的空地。魯智勝像完成歷史任務似的說:"好,你們要打就在這兒進行,這兒冷僻得很,除了本裁判,沒有圍觀者!"

他的神態活脫脫像個販賣軍火的販子!

他們各自向前邁了一步,彼此近得很,賈里能感覺出對方氣息火燙,還帶著微微的顫,不由冒出個護士才應該敏感的問題:他在發燒?有了這個念頭,他的拳頭怎麼也捏不緊。

"現在開始!"魯智勝用開庭一樣莊嚴的口吻說,"難道你們想休戰?像狗熊!"

"你,你罵人!"阿倫火冒冒地說,"我,我跟你打!"

"這……我……"魯智勝急得口吃了,"世,世界戰爭都,都有慣例,不能進攻中立國。"

賈里放下手,說:"我什麼滋味都嘗遍了,現在就想嘗嘗當狗熊的滋味!"

魯智勝一下子面無人色,拉拉賈里說:"朋友,假如我不到場,就不會有現在的結局了,我來了,他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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