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父子之間

魯智勝有句語錄,叫做"封建社會害死人",口氣有點像歷史教師。因為他從一本舊小說里看到,那年代不允許兒子跟父親評理,即使真理在兒子一方也不行。可魯智勝哪裡曉得,在九十年代的今天,他的朋友家裡還有著外人無法想像的不民主。

——摘自賈里日記

賈里一向希望跟自己同胎而來的是一個有兩道濃眉的兄弟,這樣,一對雙胞胎就能被人統稱為"賈家二兄弟",不僅僅是因為可以在校園裡大大的威風一番,頂頂要緊的是,這樣就能治一治爸爸的那個重女輕男的毛病。

賈里的爸爸可不像魯智勝的爸爸,人家老魯總是為自己的兒子大聲叫好,人前人後,有一句讓人聽了心裡發燙的話:"我兒子像我!"他說這話時,頭一揚,嗓門大大的,像全世界的人都被他的驕傲壓倒了!

可是那個姓賈的兒童文學作家呢?頑固得像法西斯的堡壘。不知怎麼,他好像永遠看不見賈里的優點。比如,賈里考了個不怎麼樣的分數,心裡煩透了,可看爸爸陪著他鎖緊眉頭,就揮揮手說:"已經過去了,看下回的。"但爸爸非但不欣賞他的良苦用心,還動不動搬出一句巴甫洛夫的名言:原諒自己,就是墮落的開始。--天,彷彿賈里於了什麼大壞事,或是已經殺了幾個人了!也不知那巴甫洛夫是哪國的老頭,口氣幹嗎用得這麼重?

爸爸對妹妹賈梅,就完完全全是另外一種調子了。記得爸爸發心臟病住院時,賈梅嚇得直抹眼淚,這完全是軟弱的表現,但爸爸卻稱讚她心好,家裡人生病曉得心疼。無意中把賈里貶下去一層。賈梅參加學校藝術團後,很講究個外表美,有時就試著把衣服拆開裝幾道花邊什麼的,這明明是華而不實的時髦病,哪知爸爸話鋒一轉,說她心靈手巧。其實,賈梅連宇宙飛船上天的基本速度也沒聽說過,知識面窄得嚇人。

當然,賈里永遠不會在乎賈梅在家裡受寵,因為這個女孩是他的妹妹,他願意她快樂,願意世上所有的人誇她可愛。可爸爸的偏心也未免太明顯了,特別是這一次,居然讓他去鋼筆字學習班,還說他寫的字不如妹妹賈梅。事實上,賈梅的字雖然寫得一筆一畫,乾乾淨淨,但十分死板,活像四年級小學生的手筆;而賈里的字,不少是帶草體的,老練得能讓人琢磨半天。

賈里滿心牢騷,放學後就留在校舍里寫作業,懶得跟父親多打照面。

星期六傍晚,校園裡冷冷清清,沒什麼人,那氣氛中,好像誰賴著不走,總有些問題。賈里只好悶頭悶腦地回家。一進門,就見爸爸扔下報紙,連聲問道:"你怎麼了?有心事?"

爸爸就是前後矛盾的怪人,前一陣賈里整日不在家,他就叫他到房客;而現在早回家了,他又要追問這問題。

"沒什麼。"賈里不想多談。

爸爸看看他,說:"明天你要去鋼筆字學習班了,是否可以作些準備?比方把墨水灌好,把練習本找出來。進中學了,行事應該有主張,應該井井有條!"

又是一大矛盾!假如賈里行事能有自己的主張,他才不會踴躍去那鋼筆字學習班呢。幸虧沒有出版社把爸爸的活收集成一本全集,否則,在書里,這些話准得打架打得天昏地暗。

賈里不想去那不怎麼叫得響的鋼筆字學習班。班裡不少人在外面讀業餘學校,像高材生陳應達就在外面上英語班;據傳林曉梅每晚也在上一個速成班,專學滿地亂蹦的霹靂舞。反正,那些學習項目聽起來很新潮,有派頭,可以顯示與眾不同。而那鋼筆字學習班聽起來就像是專為那些沒什麼才氣,連寫鋼筆字的訣竅。也找不到的傢伙開辦的,因此沒什麼可誇耀的。素質好的人原本是不需要去那種班的,賈里想,他為自己鳴不平。

但在家裡,父親有絕對的權威。因此賈里也只好恨恨地答道:"兒遵父命!"

"你喜歡古文?"父親欣喜地問。

賈里連忙矢口否認,他怕父親哪一天再讓他進一個古文學習班,那樣的話,豈不更讓人哭笑不得?

賈里只能老老實實去鋼筆字學習班。那個班有五十來個人,其中居然有個四十多歲的學生,有這樣年齡的人做同學,賈里覺得自己的地位有所上升。更巧的是,他在這兒居然有知名度,頭一堂課下課,賈里就聽見有人稱呼他:"喂,你好,賈里。"

賈里看那人長相平平,身材也一般,屬於很大眾化的樣子,光覺得有些眼熟,卻想不起那人究竟是誰。

"我一眼就認出你了!"那人叫道。

賈里喜歡聽這種說法,彷彿他變成個知名人士,至少也是個充滿個性的人。

"別人可不會這麼五分鐘熱度的!"那人接著又多嘴多舌地補了一句,"看你剛才邊聽課邊翻閑書!"

確實,賈里對那種基本筆法練習沒什麼興趣,但這關他什麼事,是爸爸硬讓他來,要是學習了這一趟沒有什麼收穫,也只能算是爸爸的失誤。

"我叫王小明!"那人說出自己的大名。

果然,王小明咳著自報姓名後,賈里完完全全想起這個脖子細細,牙齒有些長歪的王小明確實不是一個生人。

王小明似乎比賈里高個一級,不知是初二還是初三,反正這並不重要,滑稽的是,這個人與賈里家的大多數人有緣分。王小明原本是個文學愛好者,喜歡抄抄寫寫,吟句詩什麼的,他讀的書不少,可讀出了點書獃子氣,十分崇拜賈里的爸爸,一封封地給賈作家寄信。

賈里對爸爸別的不敢打包票,但爸爸對那些外頭人真正是熱心。賈里發現他與許多學生通信,人家一寄來信,他就急巴巴的回信,也不曉得稍稍拿一點點架子。他買郵票、信封買得挺凶,賈里真懷疑他把稿費全部換成了郵資。

"你有個優秀父親。"王小明文縐縐地說,"他提起過要送你上鋼筆字學習班。"

什麼?爸爸居然跟外人說這個,不用說,一定會又提他的字不如賈梅,讓他的名聲一落千丈!

"賈梅近來好嗎?"王小明又問,"我想去送她那本泰戈爾詩選。"

王小明同賈梅的認識有些像一齣戲:王小明雖然掌握了不少成語,可那一手鋼筆字寫得像畫圖,全是連筆的,一口氣能串連起十多個字,有一回投稿,他地址寫得含含糊糊,人家編輯部就把退稿錯寄到賈梅她們班。賈梅是個好心人,自告奮勇去尋到這個王小明,把稿子還給他。可他倒好,反而一有空就來問賈梅一摞一摞借書,把她當成圖書管理員。現在,突然又很多事地送詩集了,他怎麼不想想,賈梅怎麼會對詩集有興趣呢?

後一堂課,又介紹了什麼楷、魏、隸、篆、仿宋、行書等結構特點,總之,一大堆,聽得賈里暈頭轉向。他悄悄地看那王小明,只見那傢伙正在賣力地記著。天知道,那記的東西他自己是否能認出來,賈里領教過他的連體字,那是一首他寫給賈梅的詩,結果賈梅只認得出其中的三個字,後來,還是賈里憑著小聰明,像譯密碼似的硬碰硬地破了難題。

像王小明這種人,上一下鋼筆字學習班是絕對必要的。

賈里這些天在家裡總是不聲不響,爸爸居然也不聞不問,彷彿賈里心情不舒暢是件十分正常的事。一天,媽媽提議給爸爸過生日,爸爸對自己的生日總是稀里糊塗,每年都是過去了好些天才想起沒過生日,今年也是,就由媽媽隨便選個日子。

媽媽炒了許多好菜,還不罷休,在廚房裡做點心,她就忙著一趟一趟來來回回穿梭在廚房和飯桌之間,而且,她的注意力只在那些菜的色、香、味上面,根本發現不了賈里的沮喪。

"爸爸生日快樂!"賈梅甜甜地說。

賈里只顧大嚼大咬,他心裡不快活時,食量大得驚人。爸爸看看他,說:"閣下,嘴巴的功能不僅僅是吃東西!"

"我知道。"賈里隨口答道,"還可以吵架!"

父親側過臉,認真地看看賈里,說:"鋼筆字學習班怎麼樣?聽說你們現在在學鋼筆字快寫法。"

看,他對這一切了如指掌,肯定是王小明來通風報信過了。那傢伙跟正規的間諜只有一點差別:人家是有津貼的,而他分文不取!

賈里火冒冒地說:"那個快寫法算什麼?五年級時,老師就說我抄寫生字速度過快!"

"你還提這個?"爸爸生氣地說,"那時你抄寫生字時寫筆劃用流水作業,是屬於胡鬧!"

爸爸的腦子不用於記自己的生日,卻一清二楚地記著兒子的小毛小病!後來,飯桌上的話題又換了幾個,爸爸開始講笑話,又是什麼傻女婿的事,但即使再好笑的事賈里也能屏住不笑。他看見爸爸虎著臉望著他,隨後又用手指搭在脈搏上查心跳。真奇怪,他揭了別人的短,別人沒跳起來,他倒搶著生氣!

自那以後,父子之間的對話越來越少,即使有事要說,賈里也盡量說得簡短。雖然這麼一來,少挨了不少訓斥,但賈里心裡仍不怎麼快樂,彷彿也變成了怪人一個!

在鋼筆字學習班裡,賈里每次都會遇上王小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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