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戲院風雲

我的好友魯智勝是位忠心耿耿的人物,他的毛病在於自以為是,常常愛好出歪點子,需要我及時地點拔他。偶然,我也喜歡讓他上點小當。魯智勝對此不滿,暗中朝我翻過多次白眼,最要命的是,他居然學來一個蠢人才用的抵抗方法:有主張當面不談,分手時匆匆地塞過來一張紙條,弄得神秘無比,活像一個複雜的間諜案。

——摘自賈里日記

賈里同妹妹賈梅雖是一胎來的,但智商絕對有高低。賈梅是個稀里糊塗的女孩,只曉得"跟著感覺走"。有一陣,她酷愛悲劇性的電影,一星期看了三回《媽媽再愛我一次》,回回都哭得死去活來,除了擦濕的手中,還帶回個患重感冒似的嗓音,可她絲毫不埋怨編導故意折磨人,還比比劃劃地推薦賈里去看那苦戲。後來,賈梅的愛好又轉了風向,變成個流行歌曲愛好者,到處搜集金曲選,蘇芮、王傑、姜育恆天天掛在嘴邊。賈里常常提醒她,可這丫頭仍舊瘋得很,近來,居然喜歡上左戈拉的歌了。

左戈拉名字聽起來有點洋,而且疙疙瘩瘩,賈里見過他的照片,說心裡話,印象不佳。那夥計瘦瘦的,臉很小,單眼皮,但又顯得精力充沛,有點猴王的味。雖然以貌取人不怎麼公平,可第一印象就是如此,賈里總不見得說違心話去恭維那老兄。

"我要去聽左戈拉演唱會!"賈梅宣佈道,"非去不可!"

"算了吧。"賈里說,"他形象太差了!小個子,小眼睛……"

賈梅一向痴心,誰嘲笑她崇拜的人,她就不依不饒:"你算了吧,雙眼皮漂亮,單眼皮聰明,我就喜歡聰明的歌星。"

什麼邏輯,賈里憤憤地想,為了捧左戈拉,她連世界潮流也不考慮了!

本來,這個左戈拉演唱會同賈里沒多大關係,他崇拜馬拉多納之類的世界級球星;或是有四星上將銜的軍界人士;要麼是頭腦里滿是數據公式的科學家。總之,他的眼界高得很,要不是他父親插手這事,他保證,十二小時以內就會把左戈拉忘個一乾二淨。

賈里的爸爸是個兒童文學作家,那是份苦差使,成天鎖著眉頭寫寫弄弄。平日,他有些老派思想,不怎麼贊成賈梅迷在流行音樂里。這次,賈梅為了籌款買演唱會的票,又是找門路打工,又是給父親抄稿子。終於,爸爸被她弄得喪失立場,親自為她去買來一張演唱會的票子。

"甲級!"賈梅高興地又蹦又跳。

賈里也高興,按以往的慣例,父親每回給賈梅禮物總不會漏掉賈里。這一回,賈里猜想父親或許會送他一張球賽票,最差也是一支現在的學生懶得去用的鋼筆,反正接受禮物總是件喜事。

果然,父親鄭重地站起來,像要進行一個送禮儀式:"這是個對你一生都有益處的禮物。"

賈里受寵若驚,啪一下站個筆挺,看父親的架式,似乎要送他個什麼貴重的傳家寶:一把銀制大刀或是一隻祖宗留下來的金懷錶什麼的。不料,父親在胸袋裡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張學員證來。

"這……"賈里看不懂那是否有文物的意思,"值得收藏?"

"想到哪裡去了?"爸爸正色地說:"你的鋼筆字太差勁,還不如你妹妹,我給你在鋼筆字學習班報了名,付了學費!"

賈里差點昏過去,他想怪叫,也想勇敢地提抗議:他情願父親將他遺忘。但世上的公理又不允許拒絕收下爸爸的禮物。他只能幹咳數聲,表示那禮物像魚刺一般鮫在喉嚨口。

可是,爸爸哪裡聽得懂他的潛台詞!

魯智勝是最懂賈里心思的,賈里剛把經過說完,他就開始聲討:"天下的老爸十有八九偏向女孩子。唉,他不讓你去聽演唱會,就是剝奪你合法權益。"

他的口氣倒像個律師。賈里說:"那個左戈拉我倒是不想見!"

"不,你一定得弄張票子去,堂而皇之地去,這是最好的示威。"魯智勝堅定地說。

賈里笑笑,這倒也是,能把票子當著全家人的面亮一亮,證明自己是能夠打天下的角色,這該多威風!魯智勝這傢伙原來是大智若愚,真也算是一大發現。

放學後,他們兩個火速趕到戲院,售票處倒是有餘票,一看票價,這兩個人的臉色就無法自然--每張票十八元。老天,講理不講理,不管吃不管睡只不過聽幾首歌,卻要這一大筆錢!

"太貴了。"魯智勝說,"等我發了財再來!"

賈里也沒這麼多錢,兩個人快快而歸。邊走邊後悔忘記對著那坑入的戲院罵幾句!直到星期六放學,臨到分手的十字路口,魯智勝才詭秘地一笑,說:"別恨那戲院了。明天中午等我的紙條!我想請你聽演唱會!"

"去你的!"賈里以為他在賣關子。

到了星期日中午,魯智勝果然很守信用地從賈里家門縫裡塞進一張紙條,這傢伙真是瘋掉了,兩家都有電話,撥一下就通,可他偏偏這麼跑一趟,製造些曲折,滿足業餘愛好。賈里接過紙條,見那上面寫得清清楚楚:今日下午三點戲院門口見,請你聽左戈拉演唱會,不見不散。

魯智勝從未這麼慷慨過。賈里半信半疑地往他家撥電話,他屢撥不通,估計那胖子在電話機上做了點手腳:塞紙條就是為了不讓賈里提反對意見,更不允許他刨根問底。

賈里沒法子,只好下午三點去戲院門口會那傢伙。

魯智勝早在那兒靜候多時了,他滿臉笑意迎上來,有點小人得志的嫌疑:"喂,你今天可以借我魯智勝的光了。走,進去。"

賈里奪過票子,翻過來一看,只見上面寫著票價九角。他火冒冒地問:"你搗的什麼鬼?"

魯智勝用包攬一切的口吻說:"不用操心,一切包在我身上。"

進了場,賈里就感覺不怎麼對頭,場子里娃娃特多,全場響著奶聲奶氣的喊媽喊爹聲,這魯智勝則東扯一句西扯一句,不作正面解釋,待到開場,幕布徐徐拉開,賈里才如夢初醒,忍不住怒聲發起脾氣來:"你開什麼國際玩笑!"

台上演的是木偶劇阿凡提!

魯智勝慢悠悠地說:"急什麼?這不過是個前奏。阿凡提演完後咱們別出場,就躲在戲院里,晚上不就順順噹噹地聽左戈拉演唱會了?"

"你是讓我一塊兒混票?"賈里瞪大眼睛問。

"別不知足!"魯智勝嘟噥道,"我不信你能想出更省錢的辦法。"

好容易到了散場,他們兩個慢慢吞吞地起身,像惟恐踩上螞蟻似的慢步挪到廁所,在那不怎麼衛生的地方呆了一刻鐘左右。提心弔膽地等那兩個清場的糾察掃完了場子走了出去,他們才似兩隻驚弓之鳥倉皇溜進戲院。場子里的燈全熄了,暗暗的,發悶,像一個被拋棄的大地下室,適合給流亡者開秘密會議。

他們兩個找了個隱秘的角落作為根據地,剛舒舒服服地坐了三四分鐘,就發現事情不妙:先是太平門那兒的燈亮了,緊接著,舞台上的燈光也亮了。剎那間,他們變得十二分醒目。

"快蹲下!"賈里說,"進來人了!"

"誰那麼討厭!"魯智勝也只能屈著腿,蹲在兩排座位的中間,"我想看清那傢伙的臉!"

進來的,是一個喜歡站在舞台上的傢伙,看來,他是個慢性子,喜歡磨磨蹭蹭,在這兒弄弄,那兒瞧瞧,像是準備在舞台上安家落戶似的,好半天就是不走!

"喂,我可受不了!"魯智勝說,"要蹲幾小時嗎?"

"那也得忍!"賈里說。

"說得輕巧。我的腰痛極了,它不肯配合!"魯智勝苦著臉,表情十分悲慘,"我也無可奈何!"

他一定忘掉誰出的這倒霉的主意!賈里的腳也麻掉了一一除非有特異功能,否則,誰能一口氣蹲上一小時臉不變色心不跳呢?到舌來,魯智勝實在撐不住了,只能放棄最後的架子,一屁股坐倒在地,說:"苦得像難民!"

那個傢伙真是打算弄一生一世了;他非但沒有走的意思,還一會兒指示在頂上打燈光的人把藍的光柱打一束過來,一會兒又把黃的強光照射在台中央,弄得這兒的兩位落難的人頭不敢抬,呼吸都有所克制。

"賈里,你的預感一向準確。"魯智勝的口氣已徹底軟下來,"你預感到什麼了?"

"一片黑暗!"賈里說,"進退兩難!"

賈里不過隨口說說而已,哪知事情果真如此。待到那人關閉了舞台上的燈光,便信步走下台,一下子把場子里的燈全開亮了。他用帶著上海方言的普通話對著賈里他們的方向說:"二位,請站起來了!"

在燈光下,賈里看見魯智勝的臉驚得白白的,微微浮腫著,像遇上鬼一般緊張。

"勿要客氣,你們快蹲了兩小時了,也一定想活動活動了!"那人揶揄地說。

世上居然也有這麼可恨的人物,從口氣里可以聽出,他早發覺賈里他們了,卻佯裝不知,故意讓他們受罰似的蹲在那兒受苦受難,直到快挨到開場了才來收拾他們!

賈里對他怒目而視,他卻笑眯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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