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回 埋首青紗帳喬茂被圍 悵望紫騮駒盜焰孔熾

喬茂大駭,狠命的向竹林急鑽。回頭一瞥,卻幸追進來的,只這使雙懷杖的少年莽漢一人。竹林茂密,夜影沉沉,其餘敵人心懷顧忌,不特沒有跟過來,反招呼少年莽漢作速退出,免得深入涉險。這少年莽漢竟不肯聽,將雙懷杖分竹枝開路,奮身一直追進來。

竹林不比樹林,幾乎沒有立足的隙地。九股煙佔了身矮人瘦的便宜,只伏身低鑽數步,忽聽後面枝葉亂搖;九股煙身形陡轉,一抖手,用陰把反打,將一塊飛蝗石子,照賊人下三路打去。少年莽漢急忙一側身,一提足,停了一停。九股煙伏著腰,「啪啪啪」,不住手的照後面連打出三四個石子。

到底林深影濃,處處阻障,那少年莽漢分拂打枝,往前趕了幾步,腦袋上挨了一下。他怒罵了一聲,依然不肯饒,拂枝猛進;忽然迎面又飛來一塊石子。少年賊急急的一閃身,竹枝反打回來,把眼角掃了一下;吃了一驚,撫著眼往旁一跳。九股煙趁勢,唰唰唰,伏著腰,用「蛇行式」,像狗似的又爬出數丈。冒險開路,竟繞出竹林頭處,爬在地上,往外探頭。「天不絕人!」外面竟接著一大片玉蜀黍地。(葉批:或狗。)

九股煙大喜,一長身縱過去。「老子坐洞」,伏挺身軀,背倚玉蜀黍地,急游目往四面一看:敵人漫散開,把住了竹林。九股煙暗道:「你喬太爺不玩啦!」一縮身,輕輕的鑽入玉蜀黍地內,擇深僻低洼處,趴伏下不敢再動。

這使雙懷杖的敵人怒罵著,鑽出竹林,對同伴罵道:「喂,併肩子,這小子可會裝狗,別是被他爬走了吧?」使劍的敵人奔到竹林後、玉蜀黍地中間,道:「併肩子,這小子爬進這裡了,看住了他,別教他再溜了。」其餘兩個敵人奔前繞後,竄了一陣,也都湊到青紗帳邊。

一個使刀的敵人呼喝道:「這小子真箇又鑽進玉蜀黍地了。我說喂!咱們這就算了么?我們快從四下里,往當中擠。這小子眼睜睜沒離這塊地,我們一齊吧。可得留神這小子的暗器,剛才把我打了一下。」說話聲中,玉蜀黍地四面,腳步聲往返賓士起來。

玉蜀黍地中的九股煙卻也不住冷笑,抹了抹頭上汗,暗罵道:「兔蛋們想使詐語,把我嚇出來?,又想騙我發暗器,你們好讓我獻出藏身的地點來!嘿嘿,喬二爺惹不起你們,卻跟你們泡得起。我老人家不等天亮,再也不肯冒失了。」想著,這一回就死心蹋地的,往土地上一躺,再也不打算回店了。

外面的四五個敵人,嘖嘖呶呶的密語。忽又分布四面,呼喝道:「搜!趕快往那裡排搜!」跟著又一陣響動。九股煙心中一驚,但是轉念一想:「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你小子們不真搜到我跟前,我還是不動。」

敵人又叫道:「拿磚頭砍個鬼種的!」立刻劈劈啪啪,從空地投進來一陣碎磚石塊;有的打空,有的落到跟前,有的險些打著喬茂。

喬茂這回沉住了氣,心說:「瞎打吧!就是打破了老子的頭,老子還是給你一個不動彈。」遂將身子一蹲,縮小了面積,準備挨打;可是只打過一陣,石子又不投了。只聽另一個敵人道:「我去把咱們的獵狗叫來,將幾條狗放進去,看不把這個王八蛋叼出來。」

立刻聽見奔跑之聲,由近及遠。這一著卻陰損,九股煙不由伸出頭,往外看看,當然黑忽忽任什麼也看不見。但是他想了想,又放倒頭,半坐半卧倒在地上。他想:「叫狗哇!嚇誰?轉眼天亮了,你們反正不敢明綁票。放狗來咬我,這回可不比那回了,老子還有手叉子哩,還有鏢哩,打死你們的狗!」

外面敵人用種種話,誘嚇九股煙。九股煙裝作不聞不見,只不上套。竟耗了半個更次,突然聽遠處有一陣怒馬賓士之聲,遠遠的似從西南,向這邊衝來,一霎時撲到苦水鋪鎮甸前。那扼守青紗帳、圍困九股煙的幾個強人,立刻吹起唿哨來。

九股煙大大的吃了一驚,心說:「糟!狗賊又添人了,不好!」竟穩躺不住,情不自禁的爬起來,跪在地上,順竹根往外偷看,又側耳偷聽聲息。似有兩匹快馬,應聲奔逐過來,近處胡哨吹得越響。馬到田畔,騎馬的人把馬放緩,立刻也打起胡哨。跟著聽見下馬之聲,雙方的人湊合之聲,互相問答之聲。

騎馬的一個人招呼道:「併肩子,是哪一個在這裡把合?」問話的聲口很生疏,答話的似乎就是剛才那個持劍的少年賊人。答道:「併肩子,念短吧!削碼兒托線被圍在大糧子里了。」(意思說:「夥伴禁聲,有一個保鏢的被我們困在高粱地里了。」)騎馬的人很高興的說:「併肩子,可轉細這托線的萬兒么?」(是問他知道這保鏢的名字么?)答道:「還是那個托漂萬(姓喬)的屎蛋,就只是他一個;其餘別個,我們沒見。」

騎馬的人說道:「別看屎蛋,當家的就要的是他。別個點兒,現在有交代了,落在我們手裡了……」接著大聲傳令道:「併肩子聽真,瓢把子有令,不到五更以後,不準撤卡子。田裡的屎蛋,務必拿活的;就耗到白天,也得拾了他。」答話的道:「那一定該這麼辦,饒不了他。不過這屎蛋鑽進田裡,只不出來,怎麼好?併肩子,你把狗弄來吧。」

騎馬的笑道:「我忙得很,集賢棧還伏著咱們六個人呢,我還得給他們送信。你們要幾條狗?五條狗么?好了,回頭我立刻叫大熊帶來。」隨即飛身上馬,蹄聲「得得」,又賓士走了。聽聲音,似奔入苦水鋪。

飽聞賊語之後,把個九股煙嚇了個骨軟筋酥,「這些東西分明要跟我耗到天明,還不肯饒。他們真要弄出狗來,這些狗可惹不起,專咬他娘的腳脖子!更可怕的是紫旋風三個人,大概他們也跟賊人朝了相,栽給人家了。他們真箇失了腳,他們是找死。無奈只剩下我一個人,更糟糕,只怕我就回不去了。店裡頭竟又伏著六個賊黨,怨不得我剛往店裡跑,就從店房上竄出好幾個人影來。這可真要命,店房也回不去,田地也逃不出來,我這可毀了!」

九股煙喬茂從田窪里爬起來,坐在那裡,搔頭,咧嘴,發慌,著急,要死,一點活路也沒有。他又害怕,又怨恨紫旋風、沒影兒、鐵矛周三個人:「這該死的三個倒楣鬼,他們作死!若依我的意思,一塊兒奔回寶應縣送信去,多麼好!偏要貪功,偏要探堡。狗蛋們,你媽媽養活你太容易了。你們的狗命不值錢,卻把我也饒上,填了餡,圖什麼!」

喬茂一時又想起十二金錢俞劍平、鐵牌手胡孟剛;不禁發恨道:「這兩個老奸巨猾,我說大家一塊來訪,偏教我獨自冒這個險!這兩個老東西一死兒的拿話擠我,又拿面子拘我。現在眼看落到賊人的手心裡了,他們可不管了。怨不得人說,薑是老的辣,人是老的詐。俞劍平,俞劍平,你這個老奸賊,你害得我好苦……」(葉批:閱此忽嘆:天下之妙文,無有出白羽之右者!而其刻畫心理之細、口語運用之精,即金庸輩亦將為之傾倒,望塵莫及!何況等而下之者乎!)

喬茂正自埋怨天埋怨地,冷不防聽田禾外,有人哈哈的大聲狂笑起來,道:「姓喬的屎蛋在這邊啦!你們沒聽他自己個搗鬼,罵姓俞的么?」

這可真是倒楣加一翻,心中怨恨也罷,是怎的竟罵出了聲?一時鬼念,說走了嘴,竟被賊人尋聲猜出他的藏身之處。立刻劈劈啪啪,打進來一陣石頭子。九股煙棗似的小腦瓜,「啪」的被打著了一下。「哎呀,好疼!」又不止疼,玉黍稈猛然間紛紛搖動,四五個賊人忽從四面冒險進來。九股煙不由得倏然一竄,跳起身來。

這一竄更壞,賊人已順著禾稈搖動之勢,拿著長竿,照他藏身處扑打過來。方向雖不對,可是相隔很近。九股煙越發心慌,竟藏不住了。其實他如果大膽,依然伏著不動,賊人還不至貿然追進來。賊人從兩側扑打,來勢盡猛,卻只探進來不多遠,便即止步;只將臨時拔來的長竹竿,照九股煙出聲的地點,東一下、西一下瞎打。

喬茂害怕,慌忙又伏下腰來,擇那玉蜀黍稈深密之處,鑽逃過去;恨不得把身形縮成薄片,免得碰著了枝葉發響。賊人就好像料定喬茂的暗器已經打完,起初還試試探探,一步一停的往田地里趕;隨後竟挺著長竿,一步也不放鬆,直追進來。順著玉蜀黍枝葉「唰唰啦啦」響動之聲,用長竿亂劃亂扎;竟有一根竹竿梢,扎著喬茂的後腰;幾根竹竿排山倒海似的沖入禾田。

可憐九股煙,也是保鏢的達官,挨了窩心打,只得咬著牙爬起來;側身亂竄,連哼都不敢哼。幸而賊人只追動靜,沒見蹤影。九股煙橫鑽斜繞,奔逃出數十丈,長竹竿居然不再在屁股後頭耍弄了。可是敵人的動靜依然很大,忽然在背後,忽然在身旁,劈劈啪啪,亂扎亂劃,像趕羊似的,撲著黑影追打。

這一來,倒給九股煙造成躲閃的機會。避著這龐雜的聲音,九股煙踉踉蹌蹌,越逃越遠,居然把賊人追趕的聲音甩出十幾丈以外。

九股煙這回已把主意拿定,再不敢伸頭探腦,自找倒運了。任聽賊人往來排搜,狂呼亂罵;任聽敵人使詐語,拋磚石瞎砸;九股煙彎著腰躲避著,一味往青紗帳黑暗無聲的地方鑽。一霎時急鑽到田邊,側耳聽了聽,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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