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回 三鏢客結伴探賊巢 九股煙懷妒甘落後

(葉批:以喬茂的「單一觀點」貫穿兩章,所有故事情節全由其心中想、眼中看、耳中聽交代。洵為最上乘的現代小說技法。)

店房中暑夜燈昏,三鏢客扯起濃鼾來。九股煙喬茂瞥一眼,恨恨不已;暗罵道:「你們這群東西,哼哼,你們不用裝著玩!你們背著我去?你們去就去吧,你們甩我就甩吧!……」忿然站起來,將門窗閂上,燈光撥小,心說:「我看著你們走!」

紫旋風閔成梁和沒影兒魏廉在一個床上;喬茂最後睡,自然就睡在床外。臨就枕時,故意的長吁了一聲,自言自語道:「你們哥三個睡了,就剩我了……咳,這一趟差點沒把我嚇煞!弄得我渾身骨頭疼,娘拉個蛋!把我的鼻子也搗破了。……睡一覺吧,明天還得回去,怎的這麼乏!」念念叨叨,同伴一個答腔的也沒有,只有鐵矛周翻了個身,頭向里睡去了。

這時候也就在二更剛過,店裡的客人多一半剛才就寢;院中還有幾個人乘涼,嘈雜的聲音漸漸的寂靜下來。九股煙覷著眼,靜看三人的動靜。約摸有一頓飯的光景,這個裝睡的人竟漸漸瞌睡起來,心裡一陣陣的迷忽;再耗下去,要真箇睡著了。

朦朧中忽聽對面的板鋪上「呼嚕」的一響,似打了一個沉重的鼾聲。喬茂急將倦眼一睜,疲怠的精神一振,把頭略微抬了抬,雙眼微眇,往對面鋪上看時,昏暗的燈影中,果然見沒影兒魏廉伸出一隻手來,往紫旋風閔成梁一推。紫旋風閔成梁霍地坐起來,低聲道:「還早點!」

九股煙暗罵道:「好東西們!」暗憋著氣,紋絲也不動,雙眸微啟,只盯住閔、魏二人的舉動。

閔、魏兩人坐在床上,竟不下地,只聽叮叮噹噹的響,似正穿衣裳,又似鼓搗什麼。獨有鐵矛周季龍,在喬茂背後床上睡著,一點動靜沒有。喬茂想道:「是的,周老三這一回大概跟我一樣,也挨甩了。……咳,我不如把周老三招呼起來,我們兩個人合在一處,也下去。是這麼著,鐵拐把眼擠,你糊弄我,我糊弄你!」想得很高興,趕緊閉上眼,打算等閔、魏走後,立刻喚醒鐵矛周,跟蹤綴下:「你們夜探荒堡,我們也不含糊啊!……」

不意閔、魏二人坐起多時,還沒下地,突有一物從他身後直伸過來,竟輕輕向他臉上一拂;九股煙吃了一驚,立刻省悟過來,忙作迷離之態,喃喃的哼了一聲,伸手亂拂落了一把,身子也蠕動了動。那拂面之物立刻撤回去,緊跟著身後瑟瑟的響了一陣;出乎意外,鐵矛周也悄沒聲的坐起來了。

九股煙這一氣非同小可,暗罵道:「哼,好小子們!你們三個人全拿我當漢奸哪!……你們誠心跟我姓喬的過不去。你們合了伙,各顯其能,單拋我一個人;教我栽跟頭,沒臉回去見人。好!就讓你們拋吧。咱們走著瞧,還不定誰行誰不行哩!」

九股煙惱恨極了。就在這時,聽紫旋風「噗嗤」一笑,霍地躥下地來。跟著沒影兒魏廉也躡腳下了地,悄悄過去拔閂。那鐵矛周看似忠厚,尤其可恨,他竟俯在喬茂臉上端詳,試驗喬茂睡熟沒有。九股煙沉住了氣,一任他查考。

過了片刻,鐵矛周一長身,竟從喬茂身上,躥下地去。三個人湊在一起,低聲忍笑,附耳悄言。只聽沒影兒說道:「他怎麼樣?」紫旋風笑道:「別叫他了,當心嚇著他!」

三個人輕輕的、急急的收拾利落。鐵矛周將長衫包在小包袱包內,打成了卷,往背後斜著一背;把那柄短兵器竹節鋼鞭抽出來,也往背後一插。紫旋風和沒影兒都空著手,一點東西沒拿;毫不遲疑,竟這麼結伴出房而去。倒是鐵矛周季龍,雖然惡作劇,臨行時仍到喬茂卧處看了看,又替他閂了門,熄了燈,然後開窗躥出去。

三個鏢師結伴走下去了,把個九股煙氣得肚皮發脹。傾耳靜聽,知三人去遠,這才坐起來,點上了燈,在床鋪上發怔。一霎時思潮湧起,怨憤異常;搔搔頭,忙站起來,到閔、魏二人的鋪上一摸,哪知他兩人的兵刃早拿走了。

喬茂這才明白,閔、魏二人是主動,早有準備,把兵刃先運出去,安心要甩自己的。九股煙賭氣往鋪上一倒,罵道:「你們甩我么,我偏不在乎;你們露臉,我才犯不上掛火。你們不用臭美,今晚管保教你們撞上那豹頭環眼的老賊,請你們嘗嘗他那鐵煙袋鍋。小子!到那時候才後悔呀,咳咳,晚啦!我老喬就給你們看窩,舒舒服服的睡大覺,看看誰上算!」

九股煙躺在板鋪上,於昏暗的燈光下,眼望窗前,沉思良久。忽然一轉念道:「這不對!萬一他們摸著邊,真露了臉,我老喬可就折一回整個的。明明四人一同訪鏢,偏他們上陣,偏我一人落後。教他們回去,把我形容起來,一定說我姓喬的嚇破了膽;見了賊,嚇得搭拉尿!讓他們隨便挖苦,這不行,我不能吃這個,我得趕他們去……」這樣想,霍地又坐起來。(葉批:一轉念。)

但是,他又一轉念道:「不對,不對!綴下去太險。這一出去探堡,賊人是早驚了。事情挑明了,人家還不防備么?哼!這一去准沒好,明知是陷阱,我何必還往裡頭跳呀?還是不去的好。」(葉批:二轉念)

但是,他再一轉念:「不對!不去也不行,太丟人!」左思右想,猛然想起了最穩當的一招。還是立刻綴下他們去,卻不要隨他們上前,只遠遠的看著。「是的,訪出真章來,見一面,分一半;我在後頭跟著,自然也有我的份,我不是親身到場了么?」但是,如果竟遇上風險呢?「那就任聽三個冤家蛋上前挨刀,我卻往後一縮脖,就脫過去了。對對,是這麼著!我不進堡門,只在外面著。」(葉批:三轉念。)

越想越妙,這法子實在好。九股煙立刻站起來,把渾身衣服綁紮利落;立刻探頭向窗外一望,又抽身向房內一巡。停步搔頭再想:「這法子的確妙,不可猶豫了。而且,這得趕緊辦,別等著湯涼飯冷再上場!」(葉批:閱此拍案叫絕!古今描寫「開口跳」心理,殆無人能出白羽之右。真乃天下奇絕妙文!)

於是他霍地一竄,重到窗前。伸手開窗,穿窗外竄;「嗖」的一溜煙,人已聳到店院中。閃目四顧無人,一抬頭,望到店牆,又一伏身,早已躥上牆頭。然后里外巡視一下,刷地又竄回來。這時候天昏夜暗,正交三更。

九股煙第二次穿窗入內,抄兵刃,插匕首,挎百寶囊,打小包袱,把一切斬關脫鎖的傢伙,都帶在身上。這才翻身,穿窗出屋,將門留了暗記,墊步擰身,躍上店牆。

外面雖是鱗次櫛比的民房,此時早已家家熄燈入睡,悄然無聲。九股煙低頭看了看近處,然後一抬頭,手攏雙眸,往遠處一望;有一片片叢林田禾遮住視線,看不見古堡。他那三個同伴,紫旋風、沒影兒、鐵矛周季龍,早已走得沒影。苦水鋪全鎮的街道,內外空蕩蕩,渺無人蹤。

九股煙立刻伏身往上一躥,跳落平地。又一擰身,施展輕功小巧之技,登房越脊,捷如狸貓,展眼間,飛竄到鎮口邊上。又立刻從民房上飄身,往鎮口外一落。腳才沾地,驀地從鎮口外牆根黑影下,跳出來一人,只差著兩三步,險些跟九股煙撞個滿懷。那人「哎呀」一聲道:「嗬,嚇死我了!你是幹什麼的?」九股煙也嚇了一跳,料到這人許是蹲牆根解溲的,猝不及備,脫口答道:「我……是走道的。」拔步就要走。不想那人猛截過來,喝道:「不對!你是走道的,怎麼從牆上掉下來?你……你不是好人!」

九股煙往旁一閃道:「你才不是好人呢!」扭頭仍要擇路道:「你是幹什麼的?」

那人道:「我是打更的,你這小子一定不是好人,你給我站住!」

喬茂一看不對,心說:「真糟,太不湊巧了!」彷徨四顧,陡起惡意;竄過去,冷不防,照那人「黑虎掏心」,就是一拳。那人只一閃,把喬茂的腕子叼住,順手一掄;「咕咚」一聲,摔了個狗吃屎。

出乎意外,這更夫竟有兩手!喬茂立刻「懶驢打滾」竄起來,撥頭就跑。這更夫頓時大喊:「有賊,有賊!」驀然間,從牆隅街尾,應聲又竄出來一個人;短打扮,持利刃,一聲不響,飛似的奔過來截拿喬茂,掄刀就剁。

九股煙吃驚道:「又糟了!」也虧他有急智,百忙中往四面一尋,外面是荒郊,這容易逃,不容易藏。又往鎮內一望,這層層的房舍,段段的街道,處處有黑影,自然不易跑,但比較易藏。立刻打定了主意,罵了一聲,抽刀一晃,回身一躥,立刻上了道旁的民房,心想:「這兩個東西萬一真是打更的,便不會上房,就逃開了。」

但這才是妄想呢!一個更夫斷不會一伸手就把他摔倒一溜滾,這分明是勁敵、行家。這兩個行家齊喊:「拿賊!」倏分兩面,一齊躥上了民房;而且一齊亮出兵刃,苦苦的來追趕。

這一來喬茂大駭,更不遑思忖,霍地騰身一掠,從一所民房躍上另一所民房;那兩人也一躥,越過一處民房。九股煙越加驚疑,慌忙的一躥一跳;連連逃出六七丈以外。略略停身,倏然伏腰,一頭縱下去,身落在平地小巷內。

那個人「吱」的吹起一聲唿哨,霍然分做兩路。前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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