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回 湖畔揚鏢兩逢盜諜 夕陽鳴鏑三斗騰蛇

五更收鑼,趟子手張勇招呼前半夜值班的人起來。店伙早到灶下燒水煮粥。天色破曉,胡鏢頭催鏢行夥計、騾夫們裝鏢馱子,算清店賬。鏢旗出了福星客棧,趟子手喊起鏢來,仍照頭天的規矩走,保護得嚴密異常。

和風驛是一里多地的長街,鏢馱子走得早,街上鋪戶多沒開門,不一刻工夫走出鎮甸。這時候野外麥田正旺,一望碧綠。遠看運糧河,泊舟所在,帆檣如林。胡鏢頭一行人眾,策馬拈行;當這朝曦甫上,微風吹來,不由精神一爽;連那鹽綱公所的舒大人,也教從人把車簾打起,坐在轎車中觀玩野景。(宮註:注意這段寫景與後文同一景物描繪的對比,景物反映人的心情變化。)

一路行來,約走四五里光景,黑鷹程岳忽聽後面有快馬賓士之聲;勒韁回頭一看,遠見征塵影里,有兩匹棗紅馬,蹄下翻飛,奔向這邊。眨眼間蹄聲漸近;胡孟剛等也回頭看時,這兩匹馬已然旋風似的來到跟前。馬上的人,全戴著馬蘭坡草帽,掩住面貌,伏腰勒韁,猛加一鞭,從斜刺里抄著鏢馱子,從兩旁直竄過去。這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程岳「唔」的一聲,向胡孟剛道:「老叔看清了么?這兩個騎馬的,多半是昨夜所見的那兩個。」胡孟剛皺眉道:「面貌沒有看清,身段倒是一點不差。」金槍沈明誼道:「各走各的路,休要管他,沿途多多留神就是。」

胡孟剛並不答言,教夥計傳話,招呼趟子手張勇過來。夥計們互相傳呼過去,張勇一領馬韁,把牲口圈回來;前面還有抱金錢鏢旗的趟子手金彪,照舊引導前行。張勇把馬圈到胡鏢頭跟前,撥轉馬頭,一邊並騎走著,一邊問有何事?

胡孟剛道:「下一站該到哪裡?」張勇道:「我們在羅家甸打尖。到日沒時,正趕到新安縣境楊家堡落店。明天到漣水驛,後天趕到大縱湖新潮灣。我也正想跟鏢頭商量,要按規矩說,我們應走湖西,淮安府、寶應縣、高郵縣,那麼走十四天,足可到達江寧。但是前些日子,淮安府老閘和天飛嶺地方,接連有兩家鏢店出事。我們如果找安穩,不冒險,就多走兩站;從大縱湖東,奔范公堤、興化州、奶子盪、仙女廟、江都縣,到瓜州過江,走丹徒,奔鎮江,走老龍潭,直到江寧。這麼可是走十六天才能到。沿路可別趕上天氣,要遇上不好的天氣,非走上十八天限期不可。老鏢頭看是怎麼樣?」

胡孟剛想了想,便向張勇說:「咱們就破著工夫,多走兩天吧。」又問程岳道:「賢侄,你說怎樣?」程岳道:「還是走穩道好。耽誤兩天,不算什麼。」

幾人商量已定,趟子手張勇一領韁繩,仍竄到前面,緊趕行程。到了過午時光,行抵羅家甸,大家在此打尖,騾馱子也都上足料。歇息了一個時辰,趟子手張勇、金彪便催著起鏢,依那押鏢的舒大人,還要多歇一會;因為他養尊處優慣了,坐在車上很不舒服。無奈騾馱子裝載太重,走得本來不快。況且旱路行程,站頭全有一定。有站才有店。若走得慢了,或是想趕路,走得太快,那時就把官站錯過去。單身行客還可以在荒村小店,借宿一宵;如今是大宗鏢銀,誰敢冒險?這位鹽商雖想舒服,也就由不得他了。趟子手催促著,又把利害說明;舒大人無法,只好上車。就這樣緊趕,直到戌末亥初時分,才趕到了新安縣轄境楊家堡。這一站行程長些,胡孟剛雖然著急,也是無法。他遂令趟子手張勇,揀了一家大店,押鏢投宿。次日黎明,由楊家堡起身,到漣水驛。到得第四天,就該到大縱湖新潮灣了。

這日方才起鏢,走出不及十里之遙,迎面塵土起處,過來兩匹快馬;馬上的人全是短衣襟,小打扮,從鏢馱子兩旁直抄過去。官站大道,遇見騎快馬的,本不足為奇;只是這兩匹馬,偏偏也是棗紅毛色,跟和風驛路上遇見的那兩匹馬,分毫不差。胡孟剛等人雖然擔心,但到這個時候,只得加緊趕路。不想續行十幾里,迎頭又是兩匹快馬如飛奔來。這麼一來,胡孟剛、程岳和四位鏢師全都注了意。馬上是兩個少年壯漢,短衣襟,小打扮,偏偏騎的也是棗紅馬,也傍著鏢隊,一掠而過。胡孟剛立刻向前面護鏢的夥計和鏢師們,暗打招呼;恐怕綠林道就要在這條線上拾買賣。這四匹牲口,按綠林道規矩是放哨的,先出四五里地去,一定再圈回來。那時必然有強人動手劫鏢。胡孟剛此時更不多言,只候著四匹馬圈回,這撥鏢就登時不走了,各自亮兵刃,再往前闖。照例不出五里,必定有事。哪知這次竟出人意料之外,四匹馬一去未回,直走出六七里地,路上平平安安,仍無事故。胡孟剛不禁詫異起來:「這可是怪道,今日莫非真輸了眼不成?」當這時,不但胡孟剛這樣想,就連趟子手等也都覺得蹊蹺,個個你看我,我看你,心裡納悶,卻都不言語。趕到了大縱湖新潮灣,歇馬落店,大家方才把心放下。

飯後,夥計們倒替著歇息,唯有胡孟剛,滿心懷疑不定,連飯都沒吃好;倒在床上反覆盤算。他暗想:自己在鏢行幹了一二十年,少時也曾身入綠林,決不致連這幾人的來路還斷不透。他雖也有些乏累,卻哪裡睡得著,心中總委決不下。到二更以後,胡孟剛起來,看了看分班護鏢的人,全都聚精會神的守著,一個也不短。他又親到院中轉了一周,燈影昏沉,各房間客人全睡了;信步踱到店門,店門關得很嚴。

胡孟剛方要轉身回房,夜闌人靜,犬吠聲中,隱隱約約聽到遠處一片馬蹄聲音。胡孟剛暗想:「這個時候,還緊自趕路,這一定是官家投遞緊急公文的驛差了。」側耳細聽,又覺不像。「若是驛遞,不過一兩個人。這一片馬蹄聲凌亂得很,至少也有五六匹馬。」胡孟剛轉身往四面看了看,店院靜悄無人,值更的店伙未在屋外。胡孟剛前行幾步,把店門過道的脊頂相了相,不過一丈多高,倒還上得去。他倒退兩步,眼光一繞,立即墊步擰腰,聳身躥上脊頂;向前上了一步,伏腰掩住身形,恰好看得見店外的街道。

這時月暗星黑,夜影沉沉,店門口那盞門燈發出淡黃色的暈光,約略辨別出街上的情景。只見街上空蕩蕩,漫無人跡,馬蹄聲越行越近;倏從街東當先衝來兩匹馬,馬上兩個短衣裝的人,黑影中不辨面目。兩馬一前一後,首尾相銜,賓士如飛,竟從店前飛越過去。

胡孟剛方才道一聲慚愧,不料街西暗巷中,連聲呼哨,竄出兩條大漢,迎面將來騎攔住。馬上的人把韁繩一勒,馬跑著,驟停是不行的;只見這馬打一個盤旋,方才站住;後面那一匹馬,也立刻收韁。不曉得雙方說的是什麼話,兩騎客翻身下馬,拉著韁繩折轉身來,走到店門前,前前後後看上了一遍;便與那兩個大漢且行且語,轉過街去。緊跟著又從街東馳來四匹馬,也抹著店門徑馳過去。

胡孟剛才要探頭,忽然蹄聲又起,那六個人牽著六匹馬,一條線似的從街西折轉回來。胡孟剛曉得這兩撥馬是一處來的,如今是在此地碰頭了。果然這四匹馬緩緩行來,到了店前,為首一人把馬鞭一揚道:「就在這裡。」這人騎著馬往路旁一閃,後面五匹馬全在店前停了一停。內中一人道:「我說如何,果然落在這口窯了。前途沒有岔道,不用緊綴了。咱們趕快報給瓢兒尖子,好早早安樁。」這個騎馬人說完,一拍馬鞍,飛身上馬,頭一個沖了過去。其餘五人也都上馬加鞭,緊隨著疾馳而去。那攔路的兩個大漢,都沒再露面。

胡孟剛在房上窺探多時,未聽清私語,已窺見隱蹤,不由心中著急道:「完了,這場事是決計脫不開了。」遂長身站起,望著那人馬的去影,咳了一聲。忽然醒悟,自己還在屋上站著呢;這教店中人看見,多有不便。低頭向店院一瞥,趕緊的翻身,輕輕縱落地上。一面提輕腳步,往裡面走;一面盤算主意。他心想:「這事張揚不得,只可跟程岳和自家鏢師們,計議計議。」

胡孟剛尋思著來到店房中,那金槍沈明誼和雙鞭宋海鵬,正在燈下說著話。鐵掌黑鷹程岳,剛起來預備接班,正含了一口茶漱口。胡孟剛往床上看了看,單拐戴永清和九股煙喬茂,全睡得很熟。鐵牌手胡孟剛遂向這三人說:「你們要是乏累,可以寬衣歇歇,今晚一點事沒有;養足了精神,明天路上好用。」金槍沈明誼一聽,忙道:「老鏢頭,可是聽見什麼動靜了?」

胡孟剛正要答話,床上睡的九股煙喬茂忽然呵欠一聲,一轉身,臉朝里睡去了。胡孟剛手指喬茂,問道:「他才睡么?」沈明誼道:「他么,吃得飽,睡得著,早就睡下了。」

胡孟剛悄然坐下,把適才所見的情形,向三人說了一番。沈明誼沉吟不語;宋海鵬皺眉想了想道:「他們必定在前途安樁。據我看來,我們偏不由他打算;明天我們竟將鏢趟折回,改道仍由淮安府老閘進發,這麼便許岔開了,至少也教他踩盤子的栽個跟頭。」胡孟剛道:「這一來可就……」

程岳在旁聽著,有些不快,插言道:「留神總得留神,何必改道?這反倒像怕事似的。老叔不要把這事太放在心上,我們是賣什麼吆喝什麼,遇上什麼算什麼。真要是有點風吹草動就擔驚,還怎麼吃這行生意呢?我們金錢鏢旗,在江湖上闖蕩了這些年,線上有頭有臉的朋友,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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