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三年D班教室前,一片漆黑的走廊上,憑藉著照明師的燈光,走來三個人:播報員三木公惠(她拿著裝有攜帶式馬桶的紙袋),一手拿著麥克風,表情緊張;肩上背著沉重電池、手上拿著照明設備的吹野哲;以及將連著冗長纜線的攝影機扛在肩上的攝影師。不過這位攝影師卻不是NHK的枝川恆雄,而是弦間重光。他披著與吹野相同的工作人員外套,低低戴著及目的棒球帽。

警方把NHK的三位工作人員叫來,簡單詢問他們與嫌犯往來的狀況,得知嫌犯雖在事前以電話聯絡時,就知道這三位工作人員的名字,但卻不清楚他們的長相。不過由於之前的實況轉播,這些人的面孔或許早就被她看到了。但只有一個人被看到的概率接近於零,那就是負責攝影的枝川……弦間請枝川教導攝影時最必須知道的幾項要點後,就頂替枝川上場。

弦間拿著攝影機逐漸靠近教室,同時若無其事地讓畫面帶到走廊盡頭的那台監視器。弦間隔著取景器看到什麼,收看實況轉播的觀眾就會看到什麼。各媒體的相關人員,現在應該都緊盯著弦間所拍的畫面,希望從中獲得什麼情報。處於一切講究資訊的現代,即使這麼一個畫面,警方也可以和拍攝的媒體一起掌握現場的真實樣貌。不過,問題在於,讓警方能掌握現場狀況固然重要,但弦間若太過明目張胆地拍自己想拍的東西,恐怕會引發大眾的不安。例如教室里是否有爆炸物,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有在記者會上說明過。因此,若針對警方需要確認的監視器,拍攝太多鏡頭,可能就會有媒體相關人員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至於特寫,那就更不用說了。

正盯著電視看的,恐怕不只警方而已。電視圈所謂的「黃金時段」即將開始,這是一天中收視率最高的時段。許多觀眾都會在這時候看電視,更何況是實況轉播這種能煽動大家好奇心、由記者獨家潛入刑案現場拍攝的刺激事件。毫無疑問,NHK的收視率肯定超過百分之九十以上。無論要向世界或社會說些什麼,都是絕佳的時機與管道。

三人在D班的後門前站定。想當然爾,走到這裡的過程,早就被監視器拍了下來。如果那監視器有夜拍功能的話。

「請!請進來!」

裡頭傳出亞矢子的聲音。播報員三木拉開門,踏進教室。學生沒有轉頭看他們,只挺直了背,整齊地坐在座位上。教室里有股嗅得出來的血腥味。三木略微皺了皺眉,半張著口,改用嘴巴呼吸。攝影師與照明師跟在她身後。此刻,近藤亞矢子正笑眯眯地坐在講桌那裡。這一瞬間,嫌犯的模樣透過電視畫面,清楚傳送到全日本各地。不知道是早已成竹在胸,還是意識到有攝影機在,她現在並沒戴著那副防閃光的護目鏡。講桌上,看得到一台筆記型電腦與一台屏幕的背面。

「啊,攜帶式馬桶嘛。請放到收納清掃用具的那個柜子里。」

聽到亞矢子的話,三木朝已經半毀壞的清掃用具櫃看了看。裡頭有一把柄斷了一半的拖把,用來拖地的部分已經變成紅黑色。三木不由得苦著臉,把手提紙袋放在水桶上。

為了儘可能拍攝到更多情報,跟在三木身後的攝影機,將鏡頭朝嫌犯轉過去。嫌犯頭頂上的天花板兩個角落,確實有東西。跟在最後面的照明師吹野拉上門,只留下一點兒縫隙讓攝影機的纜線通過。

亞矢子看著屏幕,確認過現在是實況轉播後,一臉滿足地點點頭,站了起來。她右邊的耳朵戴著耳機,聲音似乎是由此傳入她的耳中。這樣子,學生們就不會知道亞矢子與警察、家屬之間,在目前為止的交涉過程中,到底講了什麼事。

亞矢子的右手握著一把馬卡洛夫。在她套裝腹部的地方,可以看見生存刀特有的刀柄。再怎麼端詳,她的樣子都不過就是個普通的中年女性而已。她那溫柔的笑容也是如此。正因為有這樣的落差,才更在大家心中激起難以述說的恐懼。三木誠惶誠恐地在十分靠近亞矢子的地方站定。亞矢子左手拿著一瓶奶茶口味的「午後的紅茶」迷你寶特瓶。她吸了一口飲料,潤潤喉之後,把瓶子放在講桌上,左手靈巧地蓋上瓶蓋,然後首度以尖銳的視線,看著這三個人。

亞矢子與弦間的視線在空中短短交會,又自然而然地錯開。

亞矢子向他們說了聲:「雙手舉起來。」

三人除了拿著器材的那隻手外,都舉起了另一隻空無一物的手。亞矢子右手拿著馬卡洛夫,左手在三人身上來回檢查著。沒人攜帶可疑物品。器材也沒有異狀。

「我先把話說在前頭。」

亞矢子緩緩地面對攝影機,準備發言。三木急忙把麥克風湊過去,燈光也照著她。亞矢子完全沒瞧三木,眼睛只看著攝影機說道:

「請各位警察不要自作聰明,想利用這個機會攻擊教室。還有,嚴禁任何人擅自中斷攝影。聽到了嗎?製作人冴島先生、導播大津先生……NHK董事長高野謙介先生……」

說到這兒,亞矢子從下半身套裝的左邊口袋,取出一個小東西,向攝影機展示。她手中拿著的,是一個按鈕般的東西,形狀很像可以遠距開關汽車引擎的遙控器。

不過亞矢子並未說明這是什麼,又很快把它收回口袋裡。知道的人就知道……這是她的用意。她又將電視台人員的名字念了一遍,再次叮嚀不得擅自中斷拍攝或播映。全國觀眾想必都已經牢牢記住這些人的名字了吧。如果半途停止播映,人質遭到殺害的可能性很高。如果真的發生悲劇,電視台這些人將逃不過大眾的譴責。亞矢子絲毫沒忘記要先為此打好預防針。電視台當初答應來這兒,美其名曰是出於「追新聞的記者精神」,事實上卻是忠於自己「追事件的狗仔精神」。現在他們想走也走不了。這也像是買了彩券,翻過來卻發現是最爛的小獎一樣。

「好,那枝川先生,請你拍一下這個。」

亞矢子招了招手,把弦間叫到講桌旁。桌上屏幕與筆記型電腦的畫面清楚可見。屏幕里,正播映著現在拍攝出來的影像;旁邊的筆記型電腦畫面上……有三個人的臉。

「特寫一下。」

亞矢子指指筆記型電腦。攝影機拉近了鏡頭。此時桌上屏幕的畫面,也跟著變成和筆記型電腦一樣的畫面。

——彩色的液晶畫面中,有三張年輕面孔,以及「本松晃弘」、「八下田修」、「服部尚也」三個名字。三人都是十八歲。

亞矢子以低沉的語調為畫面做旁白。講話的節拍聽起來像是努力壓抑著情感。

「我的女兒,在去年的聖誕夜,被飆車族的車子撞到,因而死亡。她和我相依為命,是個十分乖巧的小孩……有兩個飆車族少年跑到警局自首,說自己是犯人……兩人都是十六歲……說什麼這樣算是業務過失致死,我認為那根本就是殺人。但法律卻保護加害者……家庭法院很快裁定,將兩人送入少年感化院……不過,他們受到何種處置,其實沒有什麼差別,因為真正的犯人,還另有其人……由於年紀越輕,就越可能酌量減輕責罰,所以身為飆車族首腦的這三個人,威脅兩個小弟,用『這樣很有種』之類好聽的話,要求他們頂罪……撞死人了還假裝沒事,等快要查到自己身上時,就毫不在乎地推代罪羔羊出來,實在是既無恥又狡詐!還有,警察無視於搜查過程的瑕疵,就這樣交差了事,也讓我為之傻眼……這可是不折不扣的殺人事件,最後的判決卻只偏袒加害者那邊。而且因為兩人未成年,所以包括事件的內容、過程,還有兩名少年的長相、名字,外界全都不得而知……死者家屬就只能躲在黑暗的角落,無計可施……」

攝影機依然拍攝著三人的長相與姓名。

「……請各位看好這三個人的長相……他們已經是大人了,卻一點兒也沒有大人樣,只學到怎麼做壞事。他們滿腦子儘是怎麼混日子的小聰明,把責任全推給別人或大人,出了事一律宣稱和自己無關,然後躲在安全的地方偷笑……這種小孩的父母,頭腦實在是不清楚,他們沒教好自己的孩子,任由這樣的傢伙在外撒野,又把責任全部算到老師頭上……法律、法院判決、媒體等,只會保護這種加害者,卻眼睜睜讓被害者自己難過悔恨……大家都把事情想得太輕鬆了,說什麼要給他們重新站起來的機會,說什麼他們會這麼做都是有原因的。也不想想,等到這種傢伙重新站起來回到社會,還會有多少人受到他們的傷害?還會有多少人因他們而哭泣?對於這類自稱家庭成長環境有問題、自稱太年輕還不成熟,或是只在表面上裝出反省樣子的年輕加害者,相關的機制或機構常給予過於寬厚的保護;但相對的,被害者的感受卻沒人重視。從司法、法律、輿論、時代潮流到社會情勢,加害者與被害者受到的對待,都有著難以彌補的差異……好像曾有知名的律師說過,在評判一個人的時候,不能感情用事。他說得沒錯,我們的確不能單憑感情用事。但難道就可以完全無視於感情的存在嗎?人是感情的動物,這不是我牽強附會。如果法院的判決不必有血有肉,那就全部電腦化,直接對照資料庫中的判決先例,機械式地做出判斷,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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