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對於將來要做什麼,亞矢子在心中並未特別有過什麼夢想。她只想一直當個好孩子,不要做出讓父母操心的事,希望父母稱讚而已。她一心只想如此,認為只要能完美地做到這些事就可以了,這和自己要從事什麼職業並無關聯。只要能繼續當這樣的孩子,繼續受到父母的認同,就足以證明自己的存在了。除此之外,她不會特別去拿任何證明書、筆跡或是護照來證明。

還有,這裡所謂的父母,其實主要指的是父親。近藤高志是個一輩子從事教職、流著百分之百純正血統的老師。毋庸置疑,他把教職視為自己與生俱來最神聖的事業。他的人生都投注在學校里,而且完全不會後悔。他的個性原本就十分嚴格,不容任何謊言、隱瞞或壞事存在。到後來他越來越執著於這樣的想法,以致成為某種類型的潔癖。由於對工作認真到不行的性格,他把自己的生活重心全放在學校里,從來沒關心過家裡的事。

亞矢子絕對不會自己跑進父親書房裡。幼時的她一直記著,不可以去打擾父親完成困難的工作。從更小的時候開始,母親就不斷灌輸她這樣的觀念。

「不可以打擾爸爸工作喔!」「亞矢子真是好孩子。」

母親保子是個順從丈夫的溫柔女性,給只關心學校事務的丈夫最堅定的支持,可以算是優良妻子的楷模。

如果以比較極端的眼光來看,這是一對暴君丈夫與奴隸妻子的組合。不過畢竟當年的時空背景與現在並不相同,再者兩人也相處得很好,所以並沒有太大的問題。夫妻之間的事,只有他們自己明白。兩人之間,也存在著穩固的愛情。從小,亞矢子就不斷觀察兩人的相處模式。

——父母與環境,會不知不覺對孩子造成各種影響……

二十世紀末,已有越來越多年輕人,因為幼兒時期心理形成時受到周遭的某些影響,而在其後的成長過程中為此所苦。進入二十一世紀後,情況變得更明顯。到底是這種人真的變多了,還是這些人原本就存在,只是從先前的潛藏狀態浮上了檯面呢?目前沒有人知道答案。不過,在研究青少年為何做出犯罪行為時,有個經常被提及的原因。

——創傷。

總有人像笨蛋一樣,永遠只記得一件事。他們把年輕人之所以犯罪的原因,全都歸咎是「創傷」所引起,將它拱上了王座。連和「創傷」真正意義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也全都算到它頭上。年輕人只要一出了什麼事,動不動就把創傷掛在嘴邊,想用這兩個字擺脫所有問題,藏匿住背後導致事情發生的其他事實或原因。像是在自我辯護,認為只要把一切丟給「創傷」兩字,做什麼事就都沒有錯了。

年紀尚輕、無法依自己意志做任何事、下任何決定的孩子,只能在父母的支配下,生活在父母設定的環境中,靠父母養大。然而,隨著身心的成長,孩子漸漸有能力自己去做一些事。重要的是,在他們有自主行為能力後,應該學會如何面對痛苦與困難。透過這樣的過程,才懂得考慮自己該負的責任。父母若是在孩子具備判斷能力之前那段「光靠自己無法做出任何事」的時期,就完全幫他們決定好未來的人生走向,使得孩子們受到限制,之後他或是她的人生,會變得怎麼樣呢?應該就會以此為借口,從自己的人生戰場中臨陣脫逃吧。

然而,對當時的亞矢子來說,事情倒不完全是如此。她安於享受自己的生活,對雙親並未懷抱任何怨恨。雖然這或多或少和她成長的時代背景有關,但畢竟是她自己決定要照單全收的。她覺得這樣子並沒有什麼不好,也不會一出事就把責任推給父母,她的生活方式更不是為了雙親或其他任何人,而是出於自己的選擇。亞矢子深深認為那是自己獨自做出的決定。

這樣的亞矢子,只有一次違抗雙親的經驗——

在她就讀筑波大學的時候,就已經決定將來要當老師。這並不是因為雙親(尤其是父親)特別告訴過她什麼,她也沒和朋友或學長姐商量過。看著父親背影長大的她,確定教師是很值得從事的工作,才做出這樣的決定。對於女兒的想法,父母並未有什麼提點或主張。高志對於女兒選擇從事和自己一樣的工作,或許曾在心中暗自竊喜也說不定。總之他對此事隻字不提,只講了一句「很辛苦喲」而已。

當過實習老師後,亞矢子曾到公立高中擔任四年的教職。接著,她就被挖角到目前服務的私立寶岩高中來——後來她才知道,當時寶岩高中的校長與父親近藤高志,是大學時代的朋友。挖角的事,也有一點兒父親的意思在裡面。當時校長找高志商量,是不是有什麼人選適合成為新聘教師時,高志猶豫了半天,講出了亞矢子的名字。校長雖然對自己的朋友厚著臉皮提名女兒為第一候補人選,感到非常驚訝,但他也知道,這位老朋友是不會隨便誇讚或推薦人的。出於這樣的緣由,亞矢子換工作到寶岩高中去。挖她前去的校長在兩年後下台,成為升學中心的顧問。從那時開始,寶岩高中就被少數高層所掌控——二十年前左右的寶岩高中,老師和學生既積極而開朗,那是現在完全無法想像的狀況。然而好景不常。一旦開始自甘墮落,腐敗的速度就快得嚇人。這所高中已變成讓人不勝唏噓的樣子,就是最好的證明。另一方面,雖然眼看著這所高中變成現在這副模樣,然而亞矢子踏實正直的性格卻沒有任何改變,還是和小時候一樣。

——一直到事情發生。

那是某個悶熱夏天晚上發生的事。在快要放暑假的時候,擔任高一級任老師的一群人,為了消暑,跑到車站前面的屋頂啤酒屋去。酷熱與倦怠感,就連大人的神經也跟著遲鈍起來,頭腦變得不清楚。高中生就更不用說了,對處處是誘惑的他們而言,暑假正是犯罪溫床滋長豐潤最好的時期。正因為校園內的暴力事件不斷增加,照理說,應該更早摘除罪惡之芽才是。參加暑期社團活動的學生還可以放心,但對於學生在休假期間的其他言行,就不能不多加註意了。有人提議,應輪班到特別熱鬧的地區巡邏。但也有人持反對意見,認為沒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抓著啤酒杯高談闊論,老師們的熱情不斷湧現。四月才剛到職的亞矢子,小口小口地喝著喝不慣的啤酒,同時訝異於這群老師充滿活力的表情,想著能來這所高中教書真好。

在屋頂啤酒屋的啤酒大會結束後,一位女前輩又強烈邀約她繼續玩樂。高一的女老師只有這個中年女子與亞矢子兩人而已。顧慮到今後還要一起相處,如果只是和對方客套地往來,可能不太好。亞矢子即便不擅與人往來,但這種程度的事情,她還是謹記在心。恰巧這位女前輩開始醉了,咕噥地數落著亞矢子以前老是拒絕她的邀約。亞矢子聽到她已經開始有些胡言亂語,心想這次大概沒辦法再不講情面地推辭掉了,於是打電話告訴母親,自己會晚一點兒回家。

女前輩帶亞矢子到打擊練習場去。亞矢子看到已有年紀的女性竟然愛打棒球,待在那兒。但前輩可不管她,扛著球棒就走進了打擊區。投球機以相當快的速度投過來一球,前輩卻彷彿經驗十足,在空中划過球棒,輕輕鬆鬆就把球打了回去。前輩到剛剛為止都還醉到站不穩腳步,現在卻展現難以置信的靈巧動作。只見她一面利落地揮著球棒,一面說道:「偶爾來這兒打球,可以把每天累積下來的討厭事都忘掉。」

在前輩的催促下,亞矢子和她換了手,進入打擊區。第一次握住球棒的她,面對快到不行的來球,只能瞠目結舌。前輩隔著鐵絲網,在亞矢子背後不停給意見。到後來,漸漸有辦法讓球棒碰到球了,似乎開始抓到了揮棒的時機。一旦心無雜念,集中心神打球,就會陷入忘我的境界。用這種方式一掃悶氣,還算不壞。額頭上流下豆大的汗水,跑進了眼睛。妝都脫落了,她卻一點兒也不在意。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亞矢子已經打到渾然忘我。接著,也不知道是第幾球,她大棒一揮,發出了清脆的金屬聲。這是球第一次畫出弧形,往前飛去。

打出去了!亞矢子叫著,邊往後看了看。前輩已經不在那兒,倒是有個突然被她這麼一叫而嚇一跳的男子,瞪大了眼睛站在那兒。亞矢子也跟著僵住。等著使用打擊區的男子,突然天真地拍起手來。

這是亞矢子第一次遇見津山文之。亞矢子並非沒和其他男生交往過。即使家裡門禁嚴格,但歷經高中、大學時代,交往過的對象雖少,總還是有。雖然她不擅言辭、怕生,乖巧而畏首畏尾,卻不是不食人間煙火。不過成為社會人士後,很久沒有認識心儀男生的機緣了。在這樣的環境限制下,如果問為什麼可以在這種地方和對方認識,大概也只能說是兩人碰巧情投意合吧。

津山那年三十歲,是個服務於大公司的上班族。他說,自己只要一碰到心煩意亂的事,就會來這裡揮棒,發泄無法滿足的慾望。津山穿著短袖衣服,結實的肌肉清楚可見,只要一用力揮出球棒,就能輕鬆把球打到外野鐵絲網的地方。因為流出大量汗水,隔著被濡濕的白色襯衫,能看到他背上的肌肉。亞矢子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靠近如此讓人窒息的男子氣概,於是昏了頭。

隔天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