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章 無言不讎,無德不報

劍光驟歇,黎啟臣還劍入鞘,飄然回到床邊。

只見那穆別滿頭長發盡皆落下,幾乎成了光頭,只有耳後、脖頸幾處還微微留有幾莖發,顯得很是滑稽,光禿禿的頭顱上凈是細細的傷口,都只有淺淺一線,並未流什麼血,想必是黎啟臣怒極,下手失了分寸。

晏薇此時才注意到,那穆別肩頭也有傷,用布條密密裹著,還微微滲著血,顯然也是新傷。

穆別又是驚愕,又是憤怒,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神中充滿了恐懼,嘴唇微微發著抖,愣愣地看了黎啟臣片刻,轉頭出門狂奔而去。

黎啟臣似乎還是余怒未消,斥道:「有劍術而無劍品,真不知道他父母怎麼教的!」

杜榮嘆道:「他也是個苦命的孩子……也不知道穆玄石在哪國隨處留情,惹下的孽緣。四年前,他帶著母親的屍首來到這裡,求認祖歸宗。起先穆玄石還不肯認,但看到那屍體,也不禁動容……」

晏薇奇道:「那是嚴冬時節嗎?屍身能保持這麼長時間不腐?」

杜榮道:「不是……那孩子不知用什麼方法,把母親的屍體做成了臘屍,又使了一種『趕屍』的邪術,令那屍體不僅不腐,而且還能直立,面目除了乾癟枯黃之外,與活人無異。」

晏薇道:「為何要這樣?難道他無憑無信,只能以母親的面容做信物嗎?」

杜榮嘆道:「似乎正是如此,那穆玄石見了那乾屍,才認下了這個兒子……」

晏薇道:「少年喪母,父親性格古怪,難怪他個性這麼孤僻……」

杜榮道:「還不止如此……他到了這裡,跟穆玄石學習劍術,也學習鑄劍。但穆玄石待他甚為嚴厲,動輒鞭撻。便是家主對待奴隸,也不致如此,他臉上的傷,也是和穆玄石比劍時落下的……」

「啊?!」晏薇很是驚訝,「怎麼可以這樣?你們也不管管嗎?」

杜榮道:「父親管教兒子,外人也只能勸勸,那穆玄石不聽,我們也無可奈何。更何況那孩子也不會做人,說話行事皆不討喜,這裡的工匠軍卒無一人喜歡他,初時還有人勸勸,後來漸漸也就沒人管了。」他邊說,邊搖頭嘆息。

悅安君道:「那穆玄石性格很是孤僻,旁人說什麼,他是不肯聽的,也只有我的話,他還能聽進去幾分。因此這孩子也只跟我一人親近些,倒似把我當成了父親。」

黎啟臣問道:「他為何要找童率比劍?」

杜榮道:「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他一心想著去姜國,殺他父親。」

此言一出,晏薇和黎啟臣都吃了一驚。

晏薇道:「這怎麼會?父親對子女苛酷些,也是常有的事兒,沒聽說因這點事兒就弒父的啊。」

杜榮道:「似乎是他母親的遺命……他母親怨恨穆玄石遺棄他們母子,便命兒子弒父為自己報仇。」

晏薇嘆道:「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家人個個性子古怪,不合常理。」

杜榮道:「之前他因要學習劍術和鑄劍,只是隱忍不發,穆玄石叛逃姜國之後,他已經幾次請纓要去姜國了……」

悅安君續道:「我始終沒有答應,一則不想讓他背負弒父的罪名;二則他劍術不佳,即便去了也無把握成功;三則此子在冶煉鑄造上頗有靈性,不在他父親之下,假以時日,必成一代巨匠。」

黎啟臣道:「難道他執意要去刺殺父親,才要和童率比劍?」

悅安君點點頭:「正是,我本想讓童率教訓他一下,讓他帶點傷,好斷了這個念頭。沒想到他比劍失敗,竟然突施偷襲,下的還是殺招……」說著連連搖頭嘆息。

晏薇大奇,問童率道:「你得罪過他嗎?」

童率用力搖搖頭,用嘴形說出「沒有」兩個字,卻並不出聲。晏薇正覺奇怪,剛要問怎麼回事,方想到自己剛才讓他不要出聲,他便這樣謹遵醫囑,不禁破顏一笑。

杜榮道:「這人簡直不可理喻,所以大伙兒都叫他瘋子……」

悅安君沉吟道:「不能這麼說,任何人行事,都有他的道理,穆別只是想法與常人不同,我們難以理解而已。」

黎啟臣道:「想法不同可以理解,但信義不能虧。比劍切磋,點到即止,怎能落敗後突施偷襲?他父親只教他習劍,不教他做人嗎?」

悅安君道:「穆玄石這個人,雖然名滿天下,但只是因為技藝高超。你可曾聽過有人誇過他的為人嗎?允了別人鑄劍最後無果的事情倒是有幾樁。家國大義尚且有虧,這種人又怎能教導好子侄?這孩子若跟著他便廢了。穆別現在年紀還輕,慢慢教導,會有改觀。」轉頭對杜榮道,「你們也不要嫌棄他,對他好一點兒。」

杜榮低頭躬身稱是。

已有侍從準備了葯浴的熱水,童率的葯也煎好了。悅安君和杜榮已經離開,室內只剩下黎啟臣、童率、晏薇三人。

黎啟臣雙腿浸漬在藥液中,低著頭,似是自語地說道:「還是我去吧!」

「不行!說了我去就是我去!」童率叫道。

「你的傷很重。」黎啟臣抬頭看著童率。

「你的傷也不輕啊……」童率依舊一臉玩世不恭的笑容。

「難道我們也要比劍定勝負?」黎啟臣笑道。

「我受了這麼重的傷,你倒要比劍,你這叫乘人之危!」童率苦笑。

黎啟臣笑道:「現在又承認自己傷重了?」

童率對晏薇道:「你來評評理,我們誰的傷更重些?」

晏薇嘆了口氣:「都重……」在晏薇心裡,當然是不願意他們兩個傷病累累的人去涉險,但是想到杜望,又覺得這事情總歸是要有人去做的,總不能真讓穆別去殺他父親吧?看穆別在黎啟臣劍下毫無還手之力的樣子,只怕根本不是穆玄石的對手,去了也是送死。

「那就一起去吧!彼此有個照應。」黎啟臣道。

「唉……本來是想替你做了這件事,送你當禮物的,沒想到弄成這樣……」童率有些落寞,繼續說道,「悅安君說了,只要殺了穆玄石,你身上的罪名就能洗脫了。」

黎啟臣緊緊抓住童率的手道:「我知道,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在想什麼……」

「啊?我以為我演得很好了,難道沒瞞過你嗎?」童率一臉沮喪。

黎啟臣笑道:「從小到大,你哪件事瞞得過我了?」

童率也笑道:「好吧!兩個人一起去,贏面大些,不過你得聽我的,我是掌門。」

「是!謹遵掌門之命。」黎啟臣一拱手行了個禮,似乎心情分外好。

日漸黃昏。

杜榮前來護送晏薇返回居所。

杜榮道:「悅安君已經吩咐過了,待明日收拾停當,你也搬到劍廬來住吧,就近照料他們兩個的傷勢,也方便些。」

晏薇點頭道:「好。」停了片刻又道,「這段路不遠,我走過兩次,已經識得路了,天也不晚,不用護送也使得的。」

杜榮搖頭道:「不行,悅安君吩咐過,一定要護送的。最近崖上不太平,不僅有姜國的細作搗亂,奴隸那邊也有亂象。更何況你是女子,這裡素無女子上崖,萬一出點什麼事兒就不好交代了。」

晏薇聽他話音,似是說到男女之事,便不好再開口。

轉過山樑,只見穆別還在那熔爐前,自己包紮擺弄右肩上的傷。他左手牽著布條,低頭用牙齒咬著,卻怎麼也打不上一個結,那些布條也裹得歪歪扭扭,看上去分外孤單可憐。

晏薇走過去站定,說道:「我來幫你弄吧……好嗎?」

穆別不答,只看著她。

晏薇又道:「好不好?」語氣中帶了一點嬌嗔。

穆別輕輕點了點頭。

晏薇拆下他肩上的布條,細看了下傷口,那劍傷剛好在肩窩處,並不深,卻足以讓他在傷愈之前無法使劍,想必是童率下手極有分寸。也由此可知,童率刺這一劍時遊刃有餘,劍術高出穆別不是一點半點。

晏薇拿出化玉膏,又為穆別上了一遍葯,另取過乾淨的布條,為他裹好傷口,仔細端詳了一下,又說道:「你頭上的傷,也要塗些葯的。」

穆別也不說話,微微低下頭,任晏薇為他塗藥。晏薇看著剩餘的髮根,判斷劍的走勢,這才發現,原來每一劍都划了一道傷,傷口極淺,只傷及皮膚,僅有一道紅痕而已,但是每一道傷深淺大小几乎相同,可見這是黎啟臣故意而為,並不是盛怒之下失了分寸,這劍法可稱得上收放自如、出神入化了。

那穆別歲數雖不大,但身材甚為魁梧,即便是低頭躬身也不矮,晏薇即使踮起腳尖,夠到他頭頂也很吃力。穆別見狀,便長跪了下來。

晏薇一笑,指著他耳後和後頸剩餘的幾莖頭髮道:「這些,也割下來吧,好嗎?這樣留著不好看。」

穆別點點頭,從腰中抽出一柄短劍,遞給晏薇。

晏薇看那劍時,長不盈尺,甚為寬厚,也是一柄鐵劍。劍身末端銼著兩行字:一行是「玄石」,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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