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釃酒有衍,親朋無遠

公子琮箕踞在席上,抱著一壇酒,是那種尖底的酒罈,那尖底就正正杵在他兩腿中間,姿勢極為不雅,但他似乎已經全然不在意。

月如鉤,掛在樓頭。

素紗的窗帘已經不見了,夜風吹進來,吹得滿室的燈火歪向一側。那樹形銅燈有一人高,枝杈縱橫,燈盤疊疊,想必是因為又大又重,沒有被拿走。此刻燃起來,倒給這一片狼藉鍍上了一層奢靡的金色,彷彿一切都還是完好如初的從前。

三人聚在右翼的夾室里,那是之前晏薇的房間。

右翼這三間房原就是作為客室使用,陳設較為簡單樸素,因此並未遭到太多破壞,除了細軟的簾帳幕帷之類被拿走之外,傢具陳設均保持完好。

公子琮箕踞在席上,抱著一壇酒,是那種尖底的酒罈,那尖底就正正杵在他兩腿中間,姿勢極為不雅,但他似乎已經全然不在意。晏薇以床欄杆當作憑几,半趴伏半倚靠著。兩人都是不言不動。

黎啟臣依然在炭火上煮著粥,米是從樹屋中取來的,水卻是在地穴中汲來的。樓下的井中,竟然浸著給公子琮治病用的那幾隻大陶鑒,尤其是最大的那隻,用來洗滌銅片玉片的,最為顯眼。水汲上來,微微帶著些青灰色,散著腥氣,想必是那有毒的葯汁被傾倒了進去。井水,已經不能再用了。

所有的衣物也都被洗劫一空,好在公子琮還在那樹屋中備了兩身,這才把身上的濕衣服換了下來。洗衣的水也要去湖中或地穴去取,十分不便。更何況連水桶、銅斧等工具器物也都沒有,能帶走的都帶走了,不能帶走的,不是沉到了井裡,就是沉到了湖裡。當真是一絲生機也不留。

那壇酒,卻是公子琮數年前埋在樓旁合歡樹下的,此刻挖了出來。

透過窗,便能見到那棵高大的合歡樹,碩大如車蓋的樹冠上,綴滿了馬纓一樣的粉色花朵,微微有些香氣,飄忽地散進來。

粥已經煮好,黎啟臣分別盛了,放在案上,故作輕鬆地道:「畢竟有桌案了,總比在地穴中強些。」

公子琮並不答,一把揭開那酒罈的封口,捧起來欲飲。一股濃烈的酒香頓時充滿鼻端,果然是陳年佳釀。

「你不能喝!」晏薇從旁衝過來,按住了酒罈。

「你憑什麼管我?」公子琮眼睛中布滿了血絲,顯得面目猙獰。

「就憑我是你的醫生,此療法施行期間絕對不能飲酒!否則性命堪憂!我說了不行就是不行!」晏薇似乎也有點失控。

「醫生……」公子琮抬起手臂,衣袖順著手臂從手腕滑向手肘,裸露的前臂上,沿著經脈,隱隱的紅疹像蚯蚓,在皮膚下凸隆著,那些已經兩次敷過葯的穴位,水泡的位置,皮膚已經結成膜一樣的薄薄硬痂,灰黑色,像昆蟲的翅膀,看上去有幾分可怖。公子琮看著自己的手臂,慘然一笑道:「這算醫好了嗎?」

晏薇垂下眼帘,不再說話,但雙手仍死死按住那酒罈。

公子琮喃喃說道:「放開手……我心裡難過……我要喝酒!」

晏薇輕輕搖頭,低聲說道:「它們死了,確實讓人難過,但它們畢竟是畜生,你不必……」

公子琮打斷她的話:「你懂什麼?!他們不是畜生!他們是我的親友!只有他們不會害我,只有他們在我身邊,我才不會戒備!我才覺得心安!你這種每日在父母膝下承歡的人永遠不懂!」說著用力撥開晏薇的手,舉起酒罈欲飲。

晏薇手一揚,打落了公子琮手中的酒罈,咣當一聲,酒罈碎成片片,酒汁四濺,濃香醉人。星星點點的酒汁濺在兩人的衣袂上,如同染纈出的花朵。

公子琮滿臉通紅,怒視著晏薇,突然抬起手,一掌向晏薇臉頰摑去!

晏薇的臉登時腫了起來,五個指印清晰可辨,還沒等黎啟臣有所動作,只見晏薇已經抬手回摑了過去。

晏薇力氣不大,公子琮的臉上只留下了淺淺的紅痕。但是這足以讓他驚住,從小到大,從未有人動過他一根指頭,這是第一次,有人打他。

「就算它們是親友,你就要自暴自棄嗎?如果全天下的人死了親友,都要拿自己的命不當命,那天下早已沒人了!你的兄弟當中,有的生下來便死了,有的三五歲便死了,有的被人毒殺,你這點病痛算什麼?你這些不會說話的親友又算什麼?若它們知道你這樣輕賤自己的性命,它們肯定會想,不如和你交換,讓你早早死了,倒也乾淨!」晏薇像連珠炮似的吐出這一番話,不僅是公子琮,連黎啟臣也驚呆了。

又是新的一天,風和日麗,雲淡風輕。

晏薇準備好應用之物,走到公子琮面前,平平淡淡地說道:「把頭髮結好,衣服脫掉。」說完便站著不動等待。

公子琮抬起頭,定定地看著晏薇,問道:「你還肯為我治病?」

晏薇依然平淡地說道:「為什麼不肯?你是病人,醫生不會和病人一般見識,我既然開了頭,就要為你醫治到底。」雖然已經過了一夜,她左頰依然微微有些紅腫。

公子琮抬起右手,輕輕撫摸著晏薇的臉,問道:「還疼嗎?」

晏薇的頭略躲了一下,便停住了,也不說話,就這樣不動,任公子琮的手指在臉上拂過,眼裡漸漸有了淚,直到有一滴淚悄然滑落,才用手背拂拭了一下,用力搖了搖頭。

「能幫我結一下頭髮嗎?」公子琮輕輕地問。

晏薇皺了皺眉,似乎有些不快,但沒說什麼,走到公子琮身後,簡單地幫他把頭髮束好,順勢脫下了他的外衣。

黎啟臣一直留心看著,生怕他們再起衝突,此時看見公子琮裸露的胸膛,不由得低聲驚呼。只見公子琮的前胸兩側,自肘至腋下,自腋下至胸口,墳起一片紅疹,尤其是腋下部位,腫起很高,看上去十分可怖。

晏薇也是大驚,忙拉過公子琮手腕把脈,又換過另一隻手,眉頭緊鎖著,額上也見了汗,問道:「什麼時候開始的,還覺得哪些地方不舒服?」

公子琮聲音依然很輕,好像是做錯事的孩子一般:「別的地方……並沒有什麼不適,昨天夜裡就覺得這裡不太對,只是……不想擾了你們,便沒有聲張……早上起來就發現手臂抬不起了,所以……適才才要你幫我結髮。」

晏薇說道:「不要緊的,這是以毒攻毒的療法,這葯本身毒性猛烈,也許是昨日你浸了湖水受了寒,或者酒氣蒸騰,把它的毒性誘發出來了。我先給你敷上藥,再出去找些草藥給你解毒。」

黎啟臣聽了這話,暗暗後怕,若是昨日公子琮飲了酒,只怕今日狀況更不可收拾了。

今日是第三輪九日的第一天,黎啟臣葯浴的葯早已用完。晏薇為公子琮敷了葯,便收拾行裝準備出門。公子琮卻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晏薇道:「不行!你剛敷了葯,等下還有得難受呢,不能隨意走動。」

公子琮道:「這裡到處都是機關,你不識道路,只怕有危險,若被機關困住,還得我去找你,反而誤事。這葯的癢麻感,一次比一次輕,到處走動走動,反而容易忍耐。」

晏薇沉吟片刻,道:「也罷,有我看護著,萬一有什麼意外,也可隨時處理。」轉頭又向黎啟臣道,「你也不可太勞累,咱們飯食從簡,也不必去汲太多水,只忍過這幾天,我們就可以出去了。」

黎啟臣點點頭,心中卻道童率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公子琮的病也不知結果如何,這中間不知會不會橫生變故。眼下的難關是缺衣少食斷水,甚至燈盞中的油也撐不了幾天,過上幾天,只怕就要鑽木取火、打獵果腹了。

站在樓上,看到公子琮和晏薇兩人並肩遠去的背影,黎啟臣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絲悵惘。

公子琮和晏薇兩人來到鎜谷的北側,這裡地氣乾燥,又是陽坡,生長的植物和其他地方大異。

晏薇忙著採擷藥材,公子琮卻用手搭在額上,遮住陽光,向遠處眺望,過了許久,發出一聲深長嘆息。

晏薇驚問:「怎麼了?是哪裡不舒服嗎?」

公子琮搖搖頭,指著遠處說:「那裡,就是出穀道路的路口了……這些年來,不知道多少次,我站在那裡,下不了決心邁出第一步。歲數越大,越是膽怯……也許瘴氣並沒有那麼可怕,道路也沒有那麼難行,也許……就像你說的,風水堪輿,原本就是無稽之談,犯不上為這虛妄的說法搭上一生,我出去之後,這裡還是這樣,楊國還是這樣,一切都會照常……」

晏薇道:「不管怎樣,這裡沒法繼續住人了,你是不得不出去,就算風水有異變,須怪不到你頭上。有我們和你一起,你不必擔心。」說著從懷裡掏出四個香囊。那香囊是織錦製成,四個一模一樣,手工甚為簡陋,就是一個小小布袋,用繩子收了口。

公子琮笑問:「這是什麼?」

晏薇拿起一個舉到公子琮面前,一股葯氣直衝鼻端。晏薇笑道:「上次你不是說要配克制瘴氣的葯嗎?之前我閑來無事配了一些,還是他們沒毀掉那些葯之前呢!所謂瘴氣也就是一種毒,只要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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