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後記 時間開始了

對於人類來說,有三個問題是普遍而永恆的:是什麼、為什麼、怎麼辦。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其實都在各自領域試圖回答它們,只不過並非所有人都能夠回答,或願意回答。

比如歷史學。

在人文學科(文史哲)當中,歷史學,尤其是考古學,可能最接近於自然科學。所以,學歷史的,尤其是學古代史和世界史的,要比像我這樣學文學的靠譜,也比一般學哲學的靠譜。沒有證據的話,他們不會說。以論帶史,更是史家大忌。先入為主,主觀臆斷,結論在前,在史學界都是違反職業道德的。

由此造成的結果,是歷史學家一般更願意描述「是什麼」,而不願意回答「為什麼」,哪怕僅僅是為了避嫌。

這很讓人尊敬,但也遺憾。

沒錯,在尚未掌握大量證據,甚至在尚未接觸史料之前,就先驗地設定一個框架,然後按照某種所謂「範式」去進行撰述,是危險的。歷史不是布料,可以隨便裁剪。歷史學也不能是「布店」,或「中藥鋪」。沒有人能把整匹布披在身上。把「藥材」按照一定的順序放進一個個小抽屜里,標明黃芪、党參、當歸、白朮等,則充其量只是「資料庫」,不是「歷史學」。

因此,反對「以論帶史」,不能因噎廢食到不要史觀。事實上,一個偉大民族的文明史,也一定同時是她的觀念史。正是觀念,或者說,價值取向,決定了這個民族的文明道路。觀念的更新或堅守,則構成歷史的環節。這些環節就像古埃及的「諾姆」(部落和部落國家),被尼羅河聯成一串珠鏈。

觀念,就是尼羅河。

從發源地到入海口,構成價值觀發展演變的河床,則是邏輯。

與邏輯相一致的歷史,是「真歷史」。按照真實邏輯來闡述真實歷史,就叫「思辨說史」。這樣一種撰述,哪怕文字的表述再文學,骨子裡也是哲學的。顯然,這需要史觀,需要史識,需要史膽,甚至需要直覺和靈感。

也許,還需要天賦。

當然,也需要啟迪。

啟迪來自方方面面。

與專業的歷史學家不同,我更喜歡琢磨「為什麼」。除了天性以外,也多少受好朋友鄧曉芒的影響。曉芒是超一流的哲學家。20世紀80年代初,我和他一起做中西美學比較,便討論過中西文化的本質區別。也就在那時,曉芒提出中國文化的內核是「群體意識」,西方文化的內核是「個體意識」,兩種文明也各有兩隻翅膀,即文化心理的「互補結構」。內核的說法是鄧曉芒的創新,互補結構則受到徐復觀、李澤厚和高爾泰等先生的啟發,思想源頭更要追溯到尼采。

這些觀點,後來寫進了我們合著的《黃與藍的交響》一書,現在則成為本卷的思想基石。

不過這絕非「概念先行」。相反,這些結論本身就是研究的結果。而且,以後我的一系列研究成果,比如1995年出版的《閑話中國人》等,則一再證明它們是成立的。至少,邏輯自洽。

在此基礎上,我在20世紀90年代初,又提出了中華文明的三大精神。

這是受到湯一介先生的影響。湯先生認為中國文化的精神是天人合一、知行合一和情景合一。但我認為,「禮樂合一」比「情景合一」更合適。而且,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天人合一歸於人,知行合一踐於行,禮樂合一成於樂」。這樣說,才能完整地表述我們民族的人本精神、現實精神和藝術精神。

一個內核(群體意識),兩隻翅膀(憂患心理和樂觀態度),三大精神(人本精神、現實精神、藝術精神),體系構建起來了。

這是一個「文化系統」。

系統是一定有邏輯起點的。而且,系統的建立雖然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但其中肯定會有一個決定性的時刻。那麼,這個時刻可能在何時,可以稱之為「奠基者」的又是誰呢?

直覺告訴我,是周人。

把周公或周人看作中華文明的「耶穌基督」或「穆罕默德」,不算創見。學界的主流意見,也大體如此。 問題在於,為什麼不是夏,不是商,而是周?

也許,因為周原在「兩河之間」。

這是寫中華史第二卷《國家》時發現的。在巡航高度可以清楚地看到,除埃及文明只有一條母親河外,西亞、印度和華夏,都誕生在兩河流域。西亞是幼發拉底河與底格里斯河,印度是印度河與恆河,西周文明則發源於涇水和渭水之間。以後發展為中華文明,又在長江與黃河之間,還是「美索不達米亞」。

兩河之間的沖積平原,是農業民族的福地。然而埃及文明衰亡了,西亞文明隕落了,印度多元多變多種族,很難說有統一的「印度文明」。只有中華文明三千七百年延續至今,雖不免老態龍鍾麻煩不少,卻仍然具有頑強的生命力。

直覺告訴我,這裡面必有文章。

文章就在制度。

與埃及、西亞和印度不同,周人創立了當時世界上最先進、最優秀也最健全的制度——井田、封建、宗法、禮樂。井田是經濟制度,封建是政治制度,宗法是社會制度,禮樂是文化制度。更重要的是,這些制度環環相扣,配套互補,符合「中國國情」。因此,是穩定的。

這是一個系統工程。

制度工程的背後,是觀念體系。從「君權天授」,到「以人為本」,到「以德治國」,再到「以禮維持秩序,以樂保證和諧」,本身就是一個完整和自洽的系統。周人,確實是「早熟的兒童」;周公,確實是「文化的始祖」。

但,這樣說,要有證據。

就說「以德治國」。

周人重德,有大量的文獻可以證明。 問題是,單靠文獻,不足為憑。比如按照《尚書》的說法,商王盤庚也是講「德」的。 那麼,「以德治國」是周人獨有的觀念,或者說,真是從西周開始的嗎?

這可得拿出鐵證來。

辦法是先查殷商時期的甲骨文和金文中,有沒有「德」字。如果有,再看其含義是不是「道德的德」。

結論很快就有了。甲骨文有「德」,但詞義是「得到」,也表示「失去」。《古文字詁林》中,沒有殷商時期金文的「德」。金文的第一個「德」字,見於「何尊」。何尊是西周青銅器,而且是成王時期的作品,記載了周公營建「成周」(洛陽)的史實,叫「宅茲中國」。這也是「中國」一詞的最早文字記載。

金文的「德」與「中國」同時出現,豈非「天意」?

實話說,當我一眼發現這秘密時,真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但我不敢造次,立即聯繫上海博物館青銅器研究部的胡嘉麟老師,請他幫我「排雷」。

我問:殷商青銅器上有「德」字嗎?

胡老師說,應該沒有。

我又問:何尊上的「德」,是目前發現最早的金文「德」字嗎?

胡老師說,目前是。

我再問:這個「德」,是「道德的德」嗎?

胡老師說,是。因為原文是「恭德裕天」。他還特地提醒我:並非所有金文的「德」,都是「道德的德」。比如「德鼎」和「德方鼎」的「德」,就是人名。

我眼睛一亮:靈感來了!

靈感來自字形之別。

金文的「德」與甲骨文的「德」,有一個明顯的區別,就是甲骨文由「彳」和「目」組成,金文則多出一個「心」。《古文字詁林》收入「德」字甲骨文共二十個,都沒有「心」。金文中,不表示「道德」(比如用作人名)的,也沒有「心」。字形,與甲骨文更是如出一轍。

這就說明,道德之德,即「有心之得」。而且,把「眼中所見」(得到)變成「心中所得」(道德)的,正是周人。事實上,何尊所謂「恭德裕天」,就是「以德配天」思想的體現。這種思想大量見於文獻記載,現在又有青銅器為證。「以德治國」為周人所獨有獨創,已是鐵證如山。

不,「銅」證如山。

後面的推理也瓜熟蒂落,水到渠成。道德的德,既然是跟「天」,跟「中國」聯繫在一起的,則「受天命而居中國,居中國者治天下」,豈非就是周人的政治理念?後來,歷代皇帝都自稱「奉天承運」,北京天壇的佔地面積遠大於紫禁城,豈非正是周人思想的延續?

周,難道不是中華文明的奠基者?

當然是。

靈光現,百事通。其他,比如「商禮為儀,周禮為制」,又如「神授是宗教性的,天授是倫理性的」,以及「姬周株式會社」等,已無須贅述。反正,中華文明的基石奠定了,時間也開始了。

邏輯成立,證據確鑿,剩下的是細節。

細節,是顧問團隊一直強調的。

開始寫作中華史時,首席顧問曹永正就推薦學習《我們的故事:美國》。路金波組織了編輯團隊集體觀看,李蕾把這個學習稱之為「氣質培訓」,陳勤則把該紀錄片的敘事方式總結為「大歷史,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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