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定音鼓 一、西邊的太陽升起來

太陽從西邊升起,並不稀奇。周之前,炎帝就是從西邊來的,而且是「太陽神」。周之後,秦人也從西邊來,而且做「始皇帝」。從周到唐,「中國」一直在西邊,「太陽」也都是由西往東移。這才有西周、東周,西漢、東漢,西晉、東晉。但無一例外,西在前,東在後。

唐以後,則是南北移動。宋雖然定都開封,卻有四個京府:東京開封府、西京河南府(洛陽)、南京應天府(商丘)、北京大名府。南宋則有陪都杭州臨安府,可見「中國」也可以南移。直到元明清,才「坐北朝南」,不再移動。朱元璋的定都南京,只算小插曲。

顯然,這裡說的「中國」完全不是地理概念,而是政治概念和文化概念,並且主要是文化概念。因為只有延續中華文化的政權,才有資格自居「中國」,不管在西邊還是東邊,南方還是北方。如果是外族入主,則一要「天下一統」,二要「變夷為夏」,否則是沒人認賬的。

這種觀念,是周的文化遺產。

的確,中華文明的底色和基調,是周人奠定的。周以前,從三皇五帝到夏,都是摸索;商,則是我們民族少年時代的頑皮和撒野。周以後就成熟了,也變得沉穩。國家制度,辛亥革命前只變了一次,時間在戰國到秦漢。社會制度和文化制度,則從西周一直延續到明清,這就是「以小農經濟為基礎的宗法制度」和「以綱常倫理為核心的禮樂制度」。正是它們,決定了中華民族的精神氣質。

周,是中華文明的「定音鼓」。

周人,是中華文明的奠基者。

然而在世界範圍內,周制度和周文化卻又是一個特例。

美索不達米亞就不說了,亂。印度和希臘也不說了。武王伐紂前,達羅毗荼人創造的「印度河文明」,米諾斯人創造的「克里特文明」,阿卡亞人創造的「邁錫尼文明」,都已經先後隕落。印度河文明隕落後,還留下了幾百年的空白。此刻,印度是雅利安人的「吠陀時代」,希臘是多利亞人的「荷馬時代」,都相當於中國的「堯舜時代」。

可比的是埃及。

埃及簡直就是另一個殷商。國王都是「神的兒子」,而且那神還都是鳥,只不過埃及的是鷹(荷魯斯),殷商的是燕子(玄鳥)。然而埃及神權政治的年頭,卻比殷商長得多。從他們建立第一王朝,到淪為波斯帝國的行省,有兩千五六百年。當然,其間多有改朝換代,甚至還有利比亞人和衣索比亞人的王朝。王朝的最高保護神也換屆,荷魯斯、拉、阿蒙、阿吞(阿頓),輪流坐莊,但都是太陽神,也不能沒有太陽神。

實際上,君權神授是君主制的通例。比如巴比倫國王漢謨拉比,就自稱「天神的後裔」;阿卡德國王,則乾脆稱自己就是神。歐洲中世紀的封建君主,也要教皇加冕。唯獨周人說是「天授」,豈非出格?

天授與神授,有區別嗎?

有。

神授是宗教性的,天授是倫理性的。

事實上,周人的「天」,不是超自然超世俗的存在,比如基督教的上帝;更不是人格神,比如埃及的荷魯斯或殷商的帝嚳。它就是自然界,同時又是「偉大的人」,是人的父母,而且是天下人、全人類的。唯其如此,它才會對人類社會表現出「人文關懷」。

如此的與眾不同,難道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

西邊升起的太陽驚人地持久。君權神授的埃及,被其他民族滅掉了;君權神授的觀念,在歐洲被顛覆了。唯獨中國的「君權天授」,在民主潮流席捲全球之前三千年延綿不絕。後邊所有的天子,都自稱「奉天承運」。沒人對此表示懷疑,也沒人認為可以不要皇帝。唯一可討論的,是那皇帝獲得天命的可靠性。

真命天子,似乎是大家都需要和可接受的。

這裡面難道沒有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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