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於憂患 一、勝利者的驚悚

據說,殷紂王是自焚而死的。

據說而已,並無證據。

沒人知道他當時怎麼想,也沒人解釋周武王為什麼能在一片火海和焦土中找到紂王的屍身,並把他的腦袋割下來。這就正如沒人知道埃及女王克婁帕特拉在跟屋大維打得不分上下時,為什麼會突然撤出自己的艦隊,拋下情郎安東尼,匆匆忙忙回到王宮自殺。歷史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失敗者就像水裡的魚,即便流淚也沒人在意,更不會留下痕迹。

我們只知道,周武王甚至來不及脫下戰袍,就借用商人的宗廟向皇天上帝和列祖列宗秉告勝利,並宣布接手政權,以「中國」自居了。

當然,真正的開國大典,還必須以更盛大更隆重的祭祀儀式在周的京城舉行。那時,他們將在天帝的身邊看見早已去世的先祖文王,看見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正以欣慰的眼光,慈愛地看著自己表現出色的子孫。

然而周公卻是心頭一緊。

周公是文王的兒子、武王的弟弟、成王的叔叔,也是周文化和周制度最重要的創始人之一。在這樣的儀式上,他誠惶誠恐是可能的,心存敬畏是可能的,莊嚴肅穆更是可能的,怎麼會驚悚呢?莫非看見了什麼?

正是。

他看見戰敗的殷商貴族,看見那些往日的人上人,正排著隊伍畢恭畢敬地魚貫而入。

一股悲涼之情,在周公心底油然而生。

也許還有酸楚。

是啊!想當年,殷商的祭祀何等氣派而奢華。上百頭的牛羊,數不清的酒具,琳琅滿目的珠寶,還有獻祭的活人。作為附庸小國的周,不也得派出代表助祭,規行矩步地行禮如儀,甚至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大開殺戒嗎?然而現在,這些衣冠楚楚儀錶堂堂的殷商貴族,卻只能充當助理,拜祭周人的祖先。

天,真是說變就變!

據周公後來自己說,那一刻,他想了很多。他想,商的祖先,不也光榮偉大嗎?商的子孫,不也萬萬千千嗎?然而天命一旦改變,他們就成了這副德行。那麼,我們周的子孫,會不會也有一天穿著別人的禮服,戴著別人的禮帽,跟在別人的後面,祭祀別人的祖宗?

完全可能。

周公清楚地記得,武王伐紂,出兵是在正月(子月),勝利是在二月(丑月),實際只用了三十多天。這實在太快了!如果他知道,後來全副現代化武裝的美英聯軍,推翻薩達姆政權尚且用了五十六天,恐怕真會倒吸一口冷氣。

高聳的樓台,為什麼說倒就倒?銅鑄的江山,為什麼不堪一擊?歷史的悲劇,會不會再次重演?新生的政權,能不能長治久安?

周公憂心忡忡。

沒錯,皇天上帝的心思,誰也猜不透。他鐘愛過夏,眷顧過商,現在又看好周,這可真是「天命無常」。看來,沒有哪個民族是「天生的上帝選民」,也沒有哪個君主是「鐵定的天之驕子」。一切都會變化。唯一不變的,是變。

這就萬萬不可粗心大意,必須以殷商的滅亡為教訓,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居安思危。顯然,在突如其來的勝利面前,周人沒有驕傲得像得勝的公牛,反倒如同站在了薄冰之上、深淵之前,小心翼翼,戰戰兢兢。

這是一種憂患意識。

是的,憂患。事後,周公在他創作的讚美詩《文王》中,曾這樣告誡自己的族人和同盟——

殷的貴胄來到了周京,

天的心思可真沒有一定。

請把殷商當作明鏡,

想想怎樣保住天命,

保住萬邦的信任。

周人,為什麼這樣理智冷靜?

也許,因為他們是農業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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