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種精神科學? -2

讓-弗朗索瓦——那麼,這很有趣,因為這酷似一個心理學學派,它曾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學派之一。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完形心理學說,即Gestalt Psychologie①,它於二十世紀初誕生,並在一本光輝的書中被出口到法國。作者為我在索爾邦大學曾師從過的教授保羅·紀堯姆。他在五十多年前寫了一本書,名為《完形心理學》,這本書今天依然流行。這真是在寫作上清晰和準確的楷模。完形心理學派產生於如下的證明:心理學就實質而言,一直到現在,都是分析性的,也就是說,一直相信我們對客體的感知是一種由這些客體的每一個構成因素開始的建築。我們認為是一點一點地到達最終的完整的客體,而事實上,真正的過程——完形心理學起源於在實驗室中進行體驗時的試驗方法——乃是我們一下子感知綜合的整體(ensembles syiques)。有關「複雜性」和「自行組織」概念的認識科學的最新理論也以能夠與這種佛教分析相對照的術語提出了總體感受這個問題。完形心理學自身已受到了質疑,然而,這是一個還在耶穌基督前六百年就被佛教在對感知的研究中,以幾乎相同的術語提出過的問題。

①德文:完形心理學,或音譯為格式塔心理學。

馬蒂厄——沒有任何客體是持久的,事物細微的非持久性體現在,每時每刻客體都在變化。由於意識是被客體啟動的,那麼,非持久的客體有多少狀態,意識就有多少瞬間。這種對現象和思想的瞬間非持久性的概念,走得很遠,因為它顯示,如果在現象世界裡存在著,即使是惟一的一個固定、持久、固有地存在的實體,意識就將仍然是如同「貼」在這個客體上一樣,並且會不限定地持續下去。最終,世界上所有的意識都會發現自己幾乎是被這個客體「捕獲了」,它們無法擺脫這個客體。正是這種細微的、非持久性的出現引導佛教將現象世界比作一場夢或一個幻象,比作一條變化著的不可把握的流。即使是那些在我們看來是牢固的事物,比方說一張桌子,也在每時每刻變化著。思想的流也同樣是由被外部世界的每一個這種極細小變化所啟動的無數極細小瞬間構成的。這些瞬間的綜合才能給人一個粗淺的實在性(realite grossiere)的映象。

讓-弗朗索瓦——這個看法與一種非常重要的柏拉圖式思想正相反。在所有的希臘哲學家那裡,尤其是在柏拉圖那裡,我們找到這種思想——我甚至要說這種魔鬼附身的頑念(obsession)——即我們不能認識動的事物,改變著的事物。對於他們來說,現象(Phenomene)——正如每個人都知道的——在希臘語中,這個詞的意思是「表現出來的事物」,即由表象構成的世界。由於是處於持久活動性的狀態中,它不能成為任何穩固、確切、限定的認識的客體。整個西方哲學——不僅是希臘哲學,而且是一直到康德的整個西方哲學——為在現象背後發現一個可以成為一種確切認識的客體的、穩定而持久的因素而進行的努力即是由此而來的。穩定性的這個樣板是由數學樣板提供的。在西方思想的出發點,對於概念思想來說,數學樣板是第一個令人完全滿意的樣板。於是,人們在現象的背後,尋找決定這些現象的持久原則。這些原則,就是規律……因此,為了逃避由現象構成的世界的混亂的活動性,人們在這世界的背後找到了這個由結構構成的世界,這種結構就是因果關係、持久的規律。伊壁鳩魯,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他的弟子、拉丁詩人盧克萊修,稱這些規律為「條約」(foeaera),眾神憑藉這些規律確保了人類精神與現實的一致。這些條約即是在現象的運動著的現實背後的穩定因素。

馬蒂厄——注意!規律的存在並不表示在現象的背後存在著持久的實體。佛教完全贊同現象世界不可抗拒地受因果律的決定。但是,這些規律,還有它們所決定的那些現象,都不是持久的、獨立的、本身存在的實體:沒有任何事物能通過自身並在自己之中存在,一切都通過原因與條件的相互依賴的作用而表現。重力規律並不存在於它自身,也就是不存在於沒有客體的情況下。一塊岩石由原子組成,原子自身等同於能。一道彩虹是靠落在雨雲上的太陽光的作用形成的——它表現出來雖是可見的,然而是不可觸及的。一旦這些因素中的一個缺少了,現象就消亡。所以,「彩虹」不具有自身的本質,我們也不能談論某個並不存在的事物的解散和消滅。這個「某種事物」只是靠眾多因素的一種暫時集合才有了其虛幻的表象,而這些因素自己也不是固有存在的實體。

讓-弗朗索瓦——所有自然現象並不都可以被還原為彩虹的現象!

馬蒂厄——而所有的現象全都是眾多短暫因素(facteursephemeres)的組合的結果。持久的、獨立的現象在任何地方皆不存在。人們說:「沒有任何獨立的事物能出現,就像一枝花不會出現在天空中。」再回來談談規律,沒有任何東西證明它們作為持久的原則而存在,並且這些持久原則同時又是各種現象的依據。對於它們的認識只能從我們精神中通過,而宣稱人可以藉助於我們的觀念,發現一個不依賴於我們的觀念而存在的現象世界的最終本質,這是科學一方的形而上學選擇。在這一點,佛教與彭加勒①一致。彭加勒大體上說,一個不依賴於對之進行設想的精神的實在性,不論其本質是怎樣的,該實在性對於我們來說都是永遠不可達到的。而我們可以說,沒有了人類,則人類所感知的這種實在性就將不復存在。

①生於一八五四年,卒於一九一二年。法國數學家。他對當時所知的數學和物理學各領域進行了廣泛的研究,晚年關注科學哲學的研究。其關於科學哲學的主要著作有《科學與假設》、《科學的價值》、《科學與方法》、《最後的思想》等。

讓-弗朗索瓦——終究還是存在一些物理規律。

馬蒂厄——這並不像看上去那樣明顯。我們其實可以認為隱藏在現象世界中的實在性可以用不受主觀性約束的數學術語來表達。但是,正如阿蘭·華萊士所概括:「數學公理一直到晚近的年代都被看成是不必要去證明的明顯事實。而在上個世紀,一些數學家指出,例如歐幾里德的那些公設,既不正確也不錯誤,它們只不過是一些『遊戲規則』。……現在,一切都很清楚,數學公理是直接或間接地來自我們的經驗,而且我們也不能說數學包含著一個完全不依賴於經驗的實在性的所有規律。」根據這種斷定,人們不能在現象的背後覺察出穩定的實體,這一說法也是與人們在某些印度教哲學中發現的一種見解——也就是「普遍典型」的見解——相對立的,比方說,存在於每棵樹中的典型的「樹」,或者也可以說,也許作為所有存在事物的本質的典型「存在」。

讓-弗朗索瓦——這恰恰是柏拉圖所說的理念!

馬蒂厄——在這點上像。佛教否定這個概念說,如果存在這樣一棵典型的樹,則必須是每棵都是同樣的。因此,所有的樹就應該在同時、以同樣方式出芽。因為,一個持久的實體不能是某種變化並多重的事物的原因。確實,製造或增大,這一簡單行為,摧毀了實體的持久性,因為它在此前和此後都不再是同一個了。

讓-弗朗索瓦——我們既不應當混淆公理和公設,也不應當將物理學和生物學中的認識與數學的公設等同對待,物理學和生物學中的認識是在觀察、理論和實驗中的一種持久的往複運動,而數學實質上是一種先驗的科學。但我們的意圖並不是要投入一場科學哲學的討論。我們繼續來談東西方相似性,印度教哲學也許比佛教更接近於柏拉圖的哲學,因為,對於柏拉圖而言,「自在的樹」存在於超感覺世界(le monde supra-sensible)里,而所有存在於可感覺世界也就是現象世界裡的樹,可以說乃是這棵自在的樹的複製品(copie),是「理性的」樹的「可感覺的」複製品。因此,它們中任何一棵都不能反映出自在的樹的完美。比方說,想要畫出理念之樹的那位完美的畫家,就應當遵循柏拉圖哲學的教導,以擁有絕對理念(idee absolue),也就是自在的樹的範本,以便畫出理念的樹而不是現象的樹,因為後者不過是自在的樹的無數不完美的複製品之一。……柏拉圖表達他對繪畫的蔑視說,一個畫一張床或一張桌子的畫家是在製作複製品的複製品。人們在隨便什麼房屋內發現的現實的桌子,都已是存在於超感覺世界中的自在的桌子的複製品。所以,根據畫家的畫而再製造的桌子,又是一種更加低級的真實。由此而產生了這種糾纏,即由於不斷運動而不可認識的感覺世界與關係到理性實體的超感覺世界的對立。我們是不是能認為印度教的哲學與這種看法相近,佛教是不是反對這個看法?

馬蒂厄——應該說,就兩者都思考現象背後的固定實體這個意義而言,柏拉圖的理念與印度教的「普遍實體」之間有某些共同點。而佛教則從事一番複雜的討論,為的是駁斥一切持久實體之存在。最受佛教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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