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種精神科學? -1

讓-弗朗索瓦——我們已經接觸到了人們大概可以稱為佛教心理學的那樣一種東西,即思想控制的現象。這恰好是佛教的在近年來特別令某些西方人感興趣的一個特徵。在十九世紀,正是佛教智慧,即在對自我的遺忘中找到一種寧靜的方法,尤其吸引了某些哲學家,如叔本華。更近的年代,則是思想控制的技藝吸引著他們。例如一九九一年,在哈佛舉行了一次聚集了許多研究者的討論會。這很有趣,因為這是一些精通人們在西方稱為科學心理學(psychologie stifique)的學問的西方研究者,在以他們的觀點與佛教的觀點進行對照。這些研究者中的一些人曾經親自到過東方貼近地了解這類實踐。就是這樣,達尼埃爾·戈爾曼——他同時也是《紐約時報》的科學合作者之一,在討論會期間,宣讀了一篇關於西藏的和西方的心靈健康模式的報告。那麼,關於這種佛教心理學,我們能說些什麼呢?

馬蒂厄——佛教這種「精神科學」的特點之一就是,僅僅認識、確認一種有意識情緒(emotion ste)或人們可能會在表面上顯現出來的一種潛在傾向是不夠的,而是必須懂得「解放」思想。解放思想,就是使得思想在我們的精神里不留任何痕迹,使得思想不將精神牽人謬誤。否則,思想就容易產生一種連鎖反應:比方說,一種不快的思想,轉化為憎惡,然後是仇恨,並最終侵入我們的心靈,直到我們將它以言語或行動表達出來。我們對他人犯錯誤,並且我們的內心平靜也被毀壞了。慾望、傲慢、嫉妒、害怕等等,情況也是一樣。我們可以放縱我們的毀壞欲、佔有慾或統治欲,但我們從放縱中得到的滿足是極短暫的,永遠也不會是一種深沉的、穩固的、人們能夠使之恆久的快樂。

讓-弗朗索瓦——但是所有的道德痛苦並不惟獨來自仇恨或慾望。

馬蒂厄——對精神進行勞動,其關鍵不僅僅是要確認出各種思想,而是還要解決它們,讓它們就在心靈的空間里消失。相當多的技藝被用於這個目的。最主要的技藝就是不要將注意力集中在各種情緒的狀態上,集中在啟動它們的原因和環境上,而是要上溯到各種思想的源頭本身。人們區別出兩種冥想者,即像狗一樣的和像獅子一樣的。狗追逐人們一塊接一塊地扔向它的石頭,事實上,人們會像一條狗一樣地接觸思想。這是人類存在者的普遍情況,一個思想出現,他就任自已被牽引著;這第一個思想生出第二個、第三個思想,然後是一根由眾多維持心靈混亂的思想形成的無窮無盡的鏈。也許這時候,有個人會像獅子那樣作出反應,人們向獅子只能扔出一塊石頭,因為它會轉向扔石頭的人,並撲到他身上。這第二個例子適用於這種冥想者,他「轉向」思想的源頭,並考察思想賴以在他精神中出現的原始機制。

讓-弗朗索瓦——在這些隱喻之外,這種機制是什麼?

馬蒂厄——必須努力在一些時刻中打斷思想的流。既不維持過去的思想,也不邀請未來的思想,人們在此刻,顯然只是短暫地處於一種擺脫了各種推論思想的醒悟狀態中。但漸漸地,人們變得能夠延長並保持這種醒悟。只要波浪在湖中攪動,湖水就一直是渾濁的。波浪一平靜下來,污泥就被潷除,湖水又恢複其清澈。同樣,當推論思想平靜時,精神變得更加「清澈」,於是就更易於發現它的本質。

接著就必須考察各種推論思想的本質。為了做這件事,我們甚至故意激起一種非常強烈的情緒,比方說想到某個曾經傷害過我們的人,或相反,想到意欲得到的某個物品。我們任這種情緒出現在我們意識的場地里,然後我們依次以分析的方式和沉思的方式將內心的注意力集中在這個思想上。起初,這思想統治我們,糾纏我們。它不斷地重現。可是,如果我們好好地考察它,它從哪裡獲取其外表的力量?它並不像一個有肉有骨的存在者那樣具有損害人的固有能力。出現之前,它在何處?當它在我們精神中表現時,它有任何一種特徵嗎?有一個確切的位置、一種形式、一種顏色嗎?它離開我們意識的場地後,去往什麼地方?我們越是分析它,這個原來顯得那樣強大的思想就越是逃離我們;我們既不能「抓住」它,也不能用手指去「指點」它。於是,我們到了一種「無所得」的境界,我們以沉思的方法在這狀態里停留一些時刻。這就是人們從技術上所稱的「認識到思想的空虛(vacuite)」。這是一種毫無任何觀念的內心單純的狀態,清楚和醒悟的在場狀態。當人們明白思想只不過是這種清醒意識的一個表現,它們也就喪失了它們所擁有的具有約束力的牢固性。在一番艱苦的實踐之後,一旦這種解放的進程變得自然而然,當思想重新出現時,它們便會在出現的同時自行解散,不再擾亂和奴役我們的心靈。就像一幅用手指在水面上畫的圖畫,隨著人畫它而自行消失一樣,思想形成並消失。

讓-弗朗索瓦——在這種推論方法中,最令我驚訝的是,一切都被描述得似乎外在現實、行為、其他的人類存在者、形勢的重要性都根本不存在!但無論如何總有一些情況,在這些情況中,一種真正的危險威脅著我們!害怕這種危險,或是想要擺脫它,因而對這威脅採取一種主動的敵對態度,比方說,甚至不惜放棄生命,這樣一件事是不能單獨地通過一番對於思想的勞動來解決的。這一切通過一種恰好外在的行為得到解決。

馬蒂厄——在一種被給定的形勢中,我們可以根據自己的內心狀態以多種方式作出反應。行為生於思想。沒有對思想的控制,人就不能控制自己的行為,因此必須「學會」解放情緒……

讓-弗朗索瓦——是的,但這都是些非常次要的情況……

馬蒂厄——「學會」解放情緒為的是隨後在行為的高潮中使用這種控制。在日常用語中人們稱讚某個人說他能夠「依然控制著自己」,或者說他「完全喪失了對自己的控制」。在這裡重要的是靠著對於精神的本質的認識,使這種控制變得更為完整,更為穩固。決不是當一個兇手準備殺害我們的家人時,還在麻木不仁、無動於衷地搖晃著雙臂,而是作出最低限度的行動以使對方喪失能力,既不讓仇恨侵入我們的心靈,也不出於報復心而殺害入侵者。對心靈的控制因此便是基本的。

讓-弗朗索瓦——但是人類的生存(existence humaine)並不僅僅是思想。人類的生存是行動。

馬蒂厄——肉體和言語不是思想的僕人嗎?身體只做思想命令它做的事,言語並不是以非意識的或反射的方式出現。

讓-弗朗索瓦——我覺得,說「身體只做思想命令它做的事」是樂觀了。

馬蒂厄——樂觀?我說的不是身體的機能(fons aniques),而是行為。如果我們能夠控制我們的言語和行為,這將解決人類存在者之間的絕大多數衝突。但如果不控制我們的精神,這是不可能的。再說,是我們的精神在賦予我們的行為以色彩,因為兩個表面上相同的行為能夠根據我們的動機而有一些相反的效果,或是積極的或是消極的。例如,我們可以出錢幫助某個人或是腐蝕他。我們再來談談精神控制在各種具體情況中的用處,真正的忍耐不是軟弱的標誌,而是力量的標誌。這不是要被動地任隨別人做一切。忍耐給予我們以公正方式行動的力量,而不是讓我們被仇恨和報復欲弄得喪失理智,它們使我們喪失了所有的判斷能力。寬容並不是說:「來呀,傷害我!」它既不是屈服也不是放棄,而是與一種勇敢、一種靈魂的力量和一種理解力相伴的,它們使我們免除了無益的精神痛苦並防止我們墮入惡意之中。

真正的忍耐、真正的非暴力在於選擇最利他的解決方法。帶著騙人的意圖說出一些甜蜜的話語,這看起來溫和,其實正是暴力。相反,當一個母親為了孩子的益處並出於對他的愛,斥責他或是輕輕地打他一下,這看上去像暴力,但實際上是非暴力。具有重要性的,乃是啟發我們行為的動機和這些行為的最終結果。對於行為方法的選擇來自我們的智慧的練習。所以,在理論上,我們能夠許可為了一些行善的目的而使用暴力。但在實踐中,成功地運用暴力是非常困難的。暴力引發暴力,並且通常有著災難性的效果。因此必須避免衝突,或者,如果不可避免,就使那準備做出暴力行為的人失去作用,但不要超出最低的必要限度,不要再增添情緒。

讓-弗朗索瓦——在你說的這一切中,有某種非常正確的東西,但我覺得它首先是適合於那樣一些東西,我想稱這些東西為無用的、多餘的情緒,過分的不舒服,狂妄自大的而非有基礎的野心。或者是適合於一些過分和放縱,就像展開一種復仇和報復的心靈,這種心情遠遠地超出了使現實危險失去作用的必要程度。然而,對各種多餘情緒、對各種過分所作的這種批評是相當平庸的。我不想說這易於實行,而是說,這不是一個了不起的發現。只不過,我們所感受的情緒、慾望以及我們所具有的野心,其極大部分恰巧是與一種根據現實而進行行動或反應的態度連接在一起的。這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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