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怪物的誕生

公曆九月二十一。

黃昏時分,我和阿錘下了火車,重新回到了峰安鎮上。此時的天色愈發陰沉,看來晚上一場山雨已在所難免。

快到孟婆子家的時候,卻見有兩個男子正在院外的小路上晃蕩。這裡地處鎮子邊緣,住家稀少,這兩個人的身形因此顯得有些突兀。到了近前,我忍不住向那兩人多看了幾眼,那兩人便也盯著我,眼神兇巴巴的,似有殺氣。

跟在我身後的阿錘主動向那兩人打起了招唿:「呦,兩位哥哥在這兒溜達呢?」

那兩人又一齊看向阿錘,其中個子較高的那人冷言道:「怎麼著,今天接了個大活?沒少掙吧?」

「賣個苦力罷了,再大的活能掙多少啊?」阿錘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腳下不停,只管往前走自己的路。我則有意放慢腳步,等阿錘貼到我身邊了,我悄聲問了句:「這兩人你認識?」

「凌沐風的人。操,跟我這兒裝什麼大爺?」阿錘一邊說,一邊往地上啐了口濃痰。他這個人一身的無賴骨頭,見到誰也不悋,只認得銀元好使。

聽說是凌沐風的人,我心中難免一驚。偷眼回頭打量,卻見那兩人一直在看著我呢,眼神尖尖的像鉤子一樣。我連忙轉過頭,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往前走。好在沒多遠就到了院門前,我抬手一推門,那門是虛掩著的,吱嘎一聲便推開了。

孟婆子拄著拐棍在屋裡踱出來,她好像早就在等著我們了,開口就問:「年輕人,東西都備齊了嗎?」

「齊了。」我沖阿錘招招手,阿錘走到院子中間,把肩頭的擔子卸在了地上。孟婆子走上前去,一邊查點一邊說道:「你們去桌子旁坐會吧。我剛剛燒了熱水,喝口香茶,歇息歇息。」

阿錘卻不領情,一晃腦袋說:「茶有什麼好喝的?我得去鎮子上喝酒去!」

孟婆子早已熟知阿錘的秉性,對他的無禮並不介意。她抬起頭來,單獨看著我問道:「年輕人,老婆子燒的這壺熱茶,你願不願喝?」

「當然願意了。您這可是上好的香茶,平常人還沒這個口福呢。」我誠意讚歎著,自己走到桌邊坐下。桌上放著個茶杯,杯里還剩著一半的茶水。隨意拿起那杯子,感覺殘茶尚有餘溫,我心中一動,便問道:「吳警長也是剛走的吧?」

「走了還沒到半個鐘點。」

「他不是說犯了風濕,肩周痛得厲害,要早點回去的嗎?」

「本來是要早點走的,可後來出了點事,他就多呆了一會。」孟婆子和我說話之間,已經把貨物一一清點完畢。阿錘也不打招唿,自顧自挑著個空扁擔,出門揚長而去。孟婆子跟在他身後,把院門又虛掩好,然後轉身告訴我說:「午後那會,凌沐風找上門來了。」

「哦?」我想起在院子外晃悠的那兩名男子,立刻警惕地問道,「他來幹什麼?」

「他知道我們上午去了醫院,所以找過來,要我別再管這事。」孟婆子又回到那堆貨物旁邊,她顫巍巍彎下腰,在裡面翻揀著,想要捯飭些什麼。

「我們都別插手,就讓他把云云關一輩子才好?」我憤憤然說著,同時主動走過去關問:「有什麼活?讓我來做吧。」

「嗯,把麻繩和白布拿出來。」孟婆子直起身,左手繞到腰背間捶了捶,嘆道:「老啦,沒幾年活頭啰。楚雲這事,總得有個了結,我不管能行嗎?」

「對,咱們問心無愧,怕他幹什麼?」我一邊幹活,一邊又問:「那個姓凌的沒對你怎麼樣吧?」

「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他不至於。而且那會吳警長也在,凌沐風對他還是有幾分忌憚的。」

我沖院門方向撇了撇嘴,說:「外面有兩個鬼鬼祟祟的傢伙——阿錘說是凌沐風的人。」

「我知道。這是看著我呢——凌沐風怕我再去醫院。」孟婆子略一停頓後,又反過來提醒我說,「你也得小心著點,我一個老太婆,用得著來兩個人?」

我心中一驚,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不過那驚慌只是一掃而過。要知道,我早已抱定了捨命之決心,還有什麼樣的危險能嚇得住我?

看我已經把麻繩揀出來了,孟婆子便指了指不遠處的那棵皂角樹,說:「把繩子的一頭拴到樹榦上,在院子拉上幾道。」

我按照對方的吩咐,先把繩子拴在了皂角樹上,隨後斜著向院門處拉去,到了門邊,把繩子穿過門檐上方的木柵欄,再折過來拉向西側那間小屋的窗戶,最終把麻繩的末端扣在了窗欞上。繩子保持著大約一個人的高度,我暗自猜測是不是要在上面掛些什麼東西?

果不出所料,孟婆子接著就讓我扯起那匹白布,先撕剪成一段一段的,然後用晾衣服的木夾子夾掛在拉好的繩子上。那白布一塊挨著一塊,掛得密密匝匝,每一塊布的長度都快要垂到地面。因為先前的繩子正好在院子里圍出了一塊三角形的區域,當白布掛好之後,這塊區域就被包圍在一片白色的帷帳中,形成了一處獨立的空間。

「行啦。這樣的外面的陽氣進不來,裡面的陰氣也散不出去,還有一口古井通著地下——」孟婆子眯起眼睛,抬頭往陰沉沉的天空中看去,自言自語般道,「今晚又是個星月無光的死黑之夜,要招靈的話,那可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其時夜色將至,秋風瑟瑟。四周的白布在風中嗚咽飄擺,營造出十足的陰森氣氛。我不由自主地縮起脖子往樹下那口水井看了一眼,後背處竟嗖嗖冒起了涼意,似乎真的有什麼魂靈正要從那井口中攀爬而出。

「回頭就把祭台立在這裡。」孟婆子指著窗下的一片空地說道,我作勢要去搬那祭台,孟婆子卻又一擺手說,「先不急,現在天色還早。招靈得等到深夜子時,這是一天中陰氣最盛的時刻。年輕人,你先坐下,該喝上口老婆子沏的香茶啦。」

我便不客氣,邁步到小桌邊坐下。孟婆子從屋裡拿來乾淨茶杯,那熱水一直旁邊的爐子上用小火做著,直接拎來沖入杯中,很快茶香就四下飄散。

我端杯品了一口。孟婆子坐在我身旁問道:「年輕人,這茶還潤口吧?」

「的確是好茶。」我衷心稱讚,但也有半句話憋著沒說:茶,仍是好茶。只是在這番靈堂般的氣氛中品來,已無端多了分陰腐的死亡滋味。

孟婆子怪異地一笑,她又把臉湊過來,近距離看著我的眼睛。她的眼球灰濁灰濁的,給我的感覺很不舒服。我便低下頭假裝品茶,躲開了她的目光。

不過我無法躲開她的聲音——我聽見孟婆子在我耳邊嘶啞著說道:「懂得品茶的人都是有心思的,直腸子的人喝不了茶。年輕人,你也有心思嗎?」

我驀然一愣,不知對方具體是什麼意思,於是復又抬頭,茫然看著她那張爬滿了皺紋的老臉。

孟婆子眯起眼睛問道:「你冒著那麼大的風險留下來,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說:「我什麼都不要,我只為完成自己的承諾。」

「一個承諾,有這麼重要嗎?」

「對我來說,有。」

孟婆子忽地輕嘆一聲:「唉,你跟他年輕的時候一樣傻……難怪他會喜歡你。」

我眨巴著眼睛問:「誰?」

「吳春磊。」

「吳春磊?」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想了一會才反應過來,「你說的是……吳警長?」

孟婆子略略點了點頭。

「不會吧……我覺得他很討厭我才對。」我連連搖頭。那個對我一口一個「廢物」的老傢伙,他怎麼會喜歡我?

「他就是這樣一個怪人。他越是罵你,其實心裡就越是認同你。他從你身上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我忍不住要問:「他曾經是什麼樣的?」

孟婆子沉默了一會,搖頭道:「那些事沒必要再說了……總之你們都是一樣,為了別人寧可委屈自己。這值得嗎?」

我按心中所想實話實說:「為了自己喜歡的人,做什麼都是值得的。」

「可你了解那個人嗎?你根本不知道她的命運,你也不知道她有著怎樣的過去。」

「她的過去與我無關,我要改變的是她今後的命運。」

孟婆子不說話了,她臉上那些乾枯的皺紋似乎舒展了一些。

而我這時又有問題想要問她:「你為什麼要說楚雲是個怪物?」

「她本來就是個怪物,而且——」孟婆子幽幽反問道,「當怪物有什麼不好嗎?」

我皺起眉頭,無法理解對方的語意。孟婆子便又解釋說:「楚雲長得太漂亮了,甚至比她的生母還要漂亮。女人長得越漂亮,圍在她身邊的男人就越多。那些男人就像是一群餓狼,哪一個不想把她吞進肚子里?楚雲又是個無依無靠的苦命孩子,她憑什麼保護自己?有了『怪物』這個可怕的名頭,多少能嚇退幾條餓狼。」

原來如此……我理解了老婆婆的用心。她叫鎮上的人都知道楚雲是個「怪物」,目的卻是要保護這個女孩。這做法應該有點效果,至少像阿錘這樣的人便不會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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