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精神分裂症

孟婆子住在鎮子的東南角上,那裡蓋著幾間破舊的房屋,房前用土牆圍出一個院子。我們過去的時候,院門正毫無顧忌地敞開著。吳警長也不客氣,徑直便往裡闖。我則緊緊跟在了老頭身後。

時值雨後的清晨,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涼意。而這小院子又背靠著一座荒山,便愈發顯出陰沉的氣氛來。吳警長站在院子當中,扯著嗓門喊了聲:「孟婆子!」前方小屋裡傳出一聲嘶啞的回應:「哎。」隨即有人打開房門,從黑乎乎的屋子裡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蒼老的婦人,看起來已年近古稀。她低頭拄著個拐棍,走起路來顫巍巍的,瘦弱的身形在秋風中搖搖欲墜。

「孟婆子!」吳警長又招唿了一聲,然後直入主題說,「楚雲回來了。」

「哦?」孟婆子一愣,抬頭反問道,「你不是說她死了嗎?」她的臉上布滿溝壑,像是鐫刻了一生的風雨。

「我弄錯了——她沒死,只是被水衝到了下游。」吳警長伸手沖我一指,說,「這個人把她給送回來了。」

孟婆子轉頭看向我,她的眼睛渾濁不堪,彷彿罩著層骯髒的紗布。看了片刻之後,她方才開口問道:「你是誰?」

「我是——」我想說我是個偵探,但對方肯定聽不懂。正躊躇該怎麼解釋的時候,吳警長已經在一旁插話道:「他剛楚雲是剛剛認識的。這傢伙什麼都不知道,他就是個廢物。」

孟婆子點點頭,同時用埋怨的口吻沖我嘀咕道:「你送她回來幹什麼?」

我啞口無言。的確,如果不是我多此一事,女孩又怎會受此劫難?她應該尚在南京城外的漁船上,自在逍遙,無憂無慮。

孟婆子不再看我,她轉臉去問吳警長:「那孩子現在怎麼樣了?」

老頭一攤手說:「在精神病院關著呢。」

「她又犯病了?」

老頭道:「要不然我找你幹啥來呢?」

孟婆子無奈地搖搖頭,然後她一戳拐棍,開始向著院子門口走去。

吳警長沖我一撇嘴,吩咐說:「扶著點老人家。」

我便趕上前,從側面攙住了老太婆的一隻胳膊。但孟婆子卻不領情,她反而停下了腳步,側過頭問道:「他也要跟著去?」

「他得去。」吳警長說,「他雖然是個廢物,但對楚雲那孩子倒是一片真心。」

「是嗎?」孟婆子慢慢抬起頭來,用正眼看著我。在我們視線相對的一瞬間,她忽然一翻手,反攥住了我的手腕。她的力量如此之大,那乾枯的手掌竟硌得我隱隱生痛,完全不像是個瘦弱乾癟的老人。而她的雙眼也閃著令人驚訝的光芒,穿透了渾濁的角膜,直刺向我的心田。

老太婆就這樣逼視著我,然後她啞著嗓子問道:「你是真心對楚雲好嗎?你和那些好色的男人又有什麼區別?」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我真心對她。為了她的幸福,我可以獻出一切,哪怕是我的生命。」

孟婆子長久地注視著我。而我問心無愧,便坦然承受著她的目光。漸漸地,老婆子眼中審視的態度散去了,她的眼膜重又變得渾濁起來。

「我不會看錯人的。」吳警長抱著胳膊,自鳴得意般說道。

孟婆子鬆開了我的手腕。她不再看我,也不和我說話,只顧自己邁步向前。我看著她的背影,心中暗想:你還說別人是怪物?我看你才是個真正的怪物!

從孟婆子家再往東走一點,很快便來到了鎮子的邊緣。前面的人家已然稀少,耳畔則傳來嘩嘩的流水聲,卻是到了山流與江水的交界處。

在平坦的河灘上矗著幾幢青灰色的新樓。樓體連成一片,顯得格外開闊。樓前則圍了一圈西式的鐵柵欄,走近了卻見柵欄入口處站了個四十來歲的門衛,身旁懸著牌匾:東山縣精神病院。

吳警長當先走在前頭,大咧咧地吩咐門衛把院長找來說話。門衛見他一身警服,也不敢怠慢,一溜小跑著把姓金的院長叫來了。我打眼一看,原來正是昨天早晨帶人抓走女孩的那個胖子。

吳警長擺出查案的架勢,要求與楚雲見面。金院長雖然有些不情願,但也無法拒絕,只好帶著我們進了院子,往樓群深處走去。

在行進的過程中,吳警長隨口問道:「病人現在情況怎麼樣?」

「還跟昨天一樣,什麼都不記得。」金院長頓了頓,又說,「她的病症和以前相比好像又有了新的變化。」

吳警長點點頭,表示認同。我想起這老頭說過楚雲以前也經常犯病,便忍不住問道:「她以前發病是什麼樣的?」

金院長道:「以前她一發病,總說自己是另外一個人,說得有模有樣的。不了解底細的人一聽,還以為是真的呢。這次發病,她雖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但卻沒說以前那套話。」

我又追問:「以前她怎麼說?」

金院長瞥了我一眼,似乎嫌我問題太多,不願再說。一旁的吳警長倒插話道:「她說自己不是楚雲,而是一個在大上海生活的女人,她還給自己編了個名字,叫葉夢詩。」

「葉夢詩……」我輕輕咀嚼著這個充滿了美感的名字,心中莫名盪起一片溫柔的漣漪。

吳警長還在繼續往下說:「她從小就在峰安鎮長大的,什麼時候去過上海?不過她一發病,說起那話還真是有鼻子有眼的,就連口音也不一樣呢。」

「口音上有什麼變化?」

「楚雲正常說話都是本地口音的,但一發病之後,就會說北方的官語,真是中了邪了……」

「中邪只是民間的說法,在醫學上管這種病叫多重人格,是『精神分裂症』裡面比較嚴重的癥狀。」金院長這會又過來賣弄他的學識,「你們別覺得奇怪,得這種病的人都是這樣的,一發病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而這個人完全是她自己在腦子裡幻想出來的。她既然把自己幻想成上海人,那當然不能再用本地口音說話,所以便說起了官語。」

我點頭暗想:凌沐風說得一口標準的官語,楚雲的官語應該就是從他那裡學來的吧?同時我又提出一個頗值得關心的問題:「那她發病的時候連筆跡也會變化嗎?」

「筆跡?」金院長翻了翻眼皮,似乎對這個問題沒什麼準備,不過他很快就組織好了一套說辭來應付我,「——筆跡變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你要知道,發病的時候她就是另一個人。另一個人,懂嗎?她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記憶以及完全獨特的性格和行為方式。說得再徹底一點,她和發病前的那個人除了共享一套軀殼之外,已經沒有任何聯繫了!」

「真有這麼奇怪的病?」我茫然搖著頭,顯出難以接受的表情。

吳警長咧咧嘴說:「我看不是什麼病,還是民間的說法準確——鬼上身。」

「什麼鬼上身?」金院長很不給面子地駁斥道,「迷信,無知!」

「我迷信?我無知?」吳警長鄙夷地「唭」了一聲,反問對方,「楚雲犯病這麼多次了,哪一次是你們醫院給治好的?最後還不是要請孟婆子過來『喊魂』?」

金院長顯出尷尬的神色,看來是被戳到了痛處,他愣了片刻,這才又忿忿不平地辯解:「這種病都是有病因的,要想治療的話,首先得摸清病人的心結。可我每次詢問凌夫人的過往經歷,所有的人都忌諱不言。這叫我們做醫生的如何對症下藥?這位老婆婆每次『喊魂』都能成功,還不是因為她對凌夫人的心結了如指掌嗎?」

吳警長得勢饒人,他只「嘿嘿」乾笑了兩聲,無意再乘勝追擊。而我在一旁聽著這番對話,倒暗暗摸出些原委來。

這個精神病院是縣裡設立的,建在峰安鎮外圍,緊鄰著火車站,相對來說是個比較獨立的小世界。院里的醫生護士也都不是本地人,對峰安鎮的風土民情自然不夠了解。這個金院長想治療楚雲的病症,但苦於不了解病根,便無從下手。倒是這個孟婆子每次出馬都能解決問題。而老太婆又是打著迷信的「喊魂」旗號,這叫他這個自詡為科學代表的現代醫生怎不難堪?

這一路邊走邊說,不知不覺間已在樓群里穿梭了好一陣。這精神病院的縱深倒也不小,闖過了最前排的門臉樓,後面還有一個小院落。院落對面是一幢兩層高的矮樓,這幢矮樓就是重病號所在的院部了。

因為樓內看管的都是重症精神病患者,所以整幢矮樓的安防措施非常嚴密。進樓之後還要經過一扇有專人把守的鐵門才能真正到達病人區。那鐵門在我們身後吱嘎嘎地關閉,也隔斷了外面自由的空氣。我看著狹窄的走廊以及兩側如監號般排列的病房,心中陡升壓抑之感。

那些病房都帶著鐵柵條的房門,從走廊里便可以看到房內的情形。卻見那些病人們的舉止形態千奇百怪:有人緊扒著門口的鐵條,嘴裡一直嘟囔囔的,但又聽不清在說些什麼;有人圍著房間的牆壁轉圈,來來回回的不厭其煩;有人面對著牆壁站得筆直,一動不動像是個木頭樁子;還有一個女人孤零零站在房內,她一邊哼著搖籃曲一邊晃動著自己的身體,雙手則平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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