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5 產圖片的礦山

四周都是雪地。瞎子礦工約爾站在他的小屋前,側耳傾聽著遠方。一片寂靜。他靈敏的耳朵聽得見有個漫遊者在雪地里走路時所發出的沙沙聲,這個人離這兒還很遠;可是,腳步聲是朝這個小屋走來的。

約爾是個高個子的老人他臉上既沒有鬍子,也沒有皺紋。他身上的一切,他的衣服,他的臉以及他的頭髮都像石頭一樣是灰色的。當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時,看起來就像是用一塊巨大的火山石雕刻而成的;只有他的瞎眼是深色的,深深的眼窩裡彷彿有小小的火苗在閃爍著微弱的光。

當巴斯蒂安--他就是那個漫遊者--來到跟前的時候,他說:

「你好!我迷路了。我在尋找生命之水的噴泉。你能幫我嗎?」

礦工仔細傾聽著正在說話的聲音。

「你沒有迷路,」礦工輕輕地說,「不過,說話的聲音輕一點,否則的話我的圖片會震塌的。」

礦工向巴斯蒂安示意,巴斯蒂安跟在他的身後走進了小屋。

小屋裡只有一個小房間,房間里沒有任何裝飾,擺設特別簡陋,一張木頭桌子,兩張椅子一張睡覺用的木板床和一個木板架子,架子上面放著各種食物和餐具。在一個沒有蓋子的爐灶上燃著小火,爐子上放著一口鍋,鍋里的湯冒著熱氣。

約爾為自己和巴斯蒂安盛了兩盆滿滿的湯。他把湯放在桌上,用手勢請他的客人吃。他們默默無語地用餐。

然後礦工向後靠著,他的雙眼透過巴斯蒂安看著很遠的地方,他輕輕地問道:

「你是誰?」

「我叫巴斯蒂安巴爾塔扎巴克斯。」

「啊,你還知道自己的名字。」

「是的。你是誰?」

「我是約爾,人們管我叫瞎子礦工。不過,我只是在光亮的地方眼瞎,到了地底下我的礦上,在一片漆黑中我能看見。」

「這是一個什麼礦?」

「它叫明魯德礦井。是一個產圖片的礦。」

「產圖片的礦?」巴斯蒂安驚奇地重複道,「這種礦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

約爾好像仍然在傾聽著什麼。

「有的,」他輕輕的說,「它正是為像你這樣的人而存在的,為那些找不到通往生命之水的路的人們而存在的。」

「是些什麼樣的圖片呢?」巴斯蒂安想知道。

約爾閉上了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巴斯蒂安不知道他是否應該把他的問題再重複一遍。這時他聽到礦工輕輕的說話聲。

「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不會丟失的。你是否曾經夢見過什麼東西,可是等醒來後則不知道夢見的是什麼東西了?」

「是的,」巴斯蒂安點了點頭,「經常是這樣的。」

約爾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然後,他站起身來,示意巴斯蒂安跟著他走。他們從屋子裡走出來之前,約爾重重地抓住了巴斯蒂安的肩膀,低聲地在他耳朵里說道:

「別說話,別吭氣,懂嗎?你將看到的,是我許多年的辛勞。每一個聲響都有可能把他們毀掉,所以別出聲,輕輕地走!」

巴斯蒂安點了點頭,他們離開了小屋。小屋的後面裝了一個木頭的提升井架,井架下面是一個坑道,筆直地通到大地的深處。他們從井架旁走過,來到了開闊的雪地里。現在,巴斯蒂安看到了了圖片,這些圖片就像是珍貴的珠寶被嵌在雪白的綢緞里一樣。

這時一塊塊極薄的、乳白色的玻璃,它們是透明的,彩色的,大小和形狀各異,有方的,有圓的,有碎的,有完整的,有些大得像教堂里的窗玻璃,有些則小得像罐頭上的小裝飾畫。他們被根據大小和形狀排成了一排排的,一直排到了雪白色平原的地平線上。

這些圖片所展示的內容令人困惑不解.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形體,它們好像是要從一個鳥窩裡往下飛翔;一頭穿著法官長袍的驢子;像軟的乳酪一樣溶化的鐘錶;還有四肢會動的木偶站在被五顏六色的燈光照得通亮的、空無一人的廣場上。有許多臉和腦袋完全是由眾多的動物拼湊起來的,還有一些臉和腦袋組成了一幅風景圖。可是.也有完全尋常的圖片:人們在長著穀子的地里收割,女人們坐在陽台上。有山莊,有海洋風光,有戰爭場景.有馬戲團演出,有街道,有房間,有各種各樣的面孔:老的,少的,聰明的和單純的,有傻瓜,有國王,有陰沉的臉,也有快樂的臉。有令人恐怖的圖片:處決,死人的舞蹈。也有有趣的圖片:年輕的女士騎在一隻海象身上,一隻鼻子到處走動,所有過路人都與它打招呼。

他們在圖片片上走的時間越長,巴斯蒂安越是說不上這些圖片究竟意味著什麼;只有一點他是清楚的:在圖片上可以看到一切,儘管圖片上所展示的內容組合總是怪怪的。

他與約爾一起在幾排圖片旁走了幾個小時之後,黃昏降臨到了廣闊的雪地上。他們回到了小屋中。當他們關上門後,約爾輕聲問:

「有沒有一張你能認出來的?」

「沒有,」巴斯蒂安答道。

礦工充滿憂慮地搖了搖頭。

「為什麼?」巴斯蒂安想知道,「這是些什麼圖片?」

「這是人類世界被遺忘的夢,」約爾解釋道,「一個夢一旦被做過就不會化為烏有。可是,如果做這個夢的人沒有記住它,那麼它會到哪兒去呢,它會到我們幻想國來,到我們大地的深處。被遺忘的夢薄薄地、一層疊一層地被存放在那兒,越往深處挖,這些夢便貼得越緊。整個幻想國是以被遺忘的夢為地基的。」

「我的夢也在這裡面嗎?」巴斯蒂安瞪大了眼睛問。

約爾只是點了點頭。

「你是說,我必須找到它們?」巴斯蒂安繼續問道。

「至少得找到一個,一個就夠了,」約爾答道。

「可這是為什麼呢?」巴斯蒂安想知道。

礦工把他的臉轉向巴斯蒂安,這張臉現在被爐子里微弱的火光所照亮。他那瞎了的雙眼又一次透過巴斯蒂安望著遙遠的地方。

「聽著,巴斯蒂安巴爾塔扎巴克斯,」他說,「我不太喜歡多說話,我更願意沉默,可這一次我說給你聽。你在尋找生命之泉,為了能回到你那個世界上去,你想學會愛。愛--說起來輕巧!生命之水會問你:愛誰?愛可不能就這麼隨隨便便地,或者是泛泛地愛的。可是,你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已經把一切都忘光了如果你答不上來的話,就不會讓你喝生命之水。因此只有一個被你重新找回來的、遺忘了的夢能夠幫助你。你找到的一張畫能夠把你引向生命之泉。可是為此你必須忘卻你現在還有的東西,即忘卻你自己。這意味著艱巨而又耐心的工作。好好記住我的話,因為我是不會再說第二遍的。」

說完之後,他倒在木板床上睡著了。巴斯蒂安沒有其他的選擇,只能將就著把又硬又冷的地板當床來睡,可這對他來說無所謂。

第二天早晨他醒過來時,四肢凍僵了。約爾已經走了。他很可能下了明魯德礦井。巴斯蒂安給自己盛了一碗熱湯。湯使他暖和了起來,可湯的味道不怎麼好喝,湯的鹹味使人覺得有點像淚水或汗水的滋味。

然後他出去,在放在廣闊的雪地里的無數張圖片旁走著。他一張一張地仔細看,因為現在他知道了,這對他來說有多重要。但是,他並沒有發現一張能夠使他有所觸動的圖片,所有這些畫對他來說都是無關緊要的。

傍晚他看到約爾乘坐礦井的升降籃上來了。他的背上背了一個架子,裡面放著一些大小各異的、極薄的乳白色玻璃。巴斯蒂安默默地陪伴著他。約爾又一次走到外面的平原上,走出老遠,小心翼翼地把他新挖出來的東西放在一行圖片末尾鬆軟的雪地里。一張圖片上有一個男人,他的胸脯是一隻鳥籠,裡面有兩隻鴿子。另一張圖片上有一個石頭的女人,她騎在一隻大烏龜的身上。一張極小的圖片上只能看出一隻蝴蝶,蝴蝶翅膀上的斑紋呈字母形狀。還有另外一些圖片,可是沒有一張對巴斯蒂安來說是有意義的。

當他與礦工回到小屋裡坐下時,他問:

「假如雪融化的話,這些圖片會怎麼樣呢?」

「這兒永遠是冬天,」約爾答道。

這是他們倆在這天晚上交談的所有內容。

接下去的幾天,巴斯蒂安繼續在圖片中尋找一張他能認出來的或者至少對他有一些特殊的意義的--可一切都

是徒勞的。每天晚上他總是與礦工一起坐在小屋裡。因為礦工沉默寡言,巴斯蒂安也開始習慣於沉默,慢慢地他還從約爾那兒學會了慢步輕聲地行動,為的是不發出會震塌圖片聲響。

「現在我已經看了所有的圖片,」有一天晚上巴斯蒂安說,「其中沒有一張是我的。」

「很糟糕。」約爾答道。

「我該怎麼辦呢?」巴斯蒂安問。」我得等你背上來新圖片嗎?」

約爾考慮了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

「假如我是你的話,」他輕聲地說,「我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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