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8 阿沙淚

烏雲幾乎貼著騎士們的頭頂掠過,這時雲中落下了大而密的雨點;然後,又飄起了大朵大朵的、黏乎乎的雪花;最後雨和雪一塊兒下了起來。風暴很大,連馬也必須斜著走才能頂住狂風。騎士們的大衣濕透了,變得很沉。大衣拍打著坐騎的背發出噼啪、僻啪的響聲。

他們已經在路上走了好多天,最後三天他們來到了這一片高原上。天氣一天壞似一天,地上不是泥漿便是尖稜稜的石塊。往前行進變得越來越艱難。周圍有一些一堆一堆的灌木叢或被風吹得歪歪斜斜的小叢林,除此之外看不到任何東

西。

巴斯蒂安穿著他那件閃光的銀大衣,騎著雌騾子伊哈往前走。與其他人相比他的處境還算好。事實證明,他的大衣雖然又輕又薄,但極其暖和並能為他擋雨。最強壯的海克里昂的五短身材幾乎全被裹在一件藍色的厚呢大衣中。身材輕盈的海斯巴爾德用他那褐色毛料防水披風的帽兜遮住了他的滿頭紅髮。海多恩灰色的帆布斗蓬緊緊地貼在他瘦骨嶙峋的肢體上。

儘管如此,這三位性格豪放的先生心情還是很好。他們並沒有期待陪伴巴斯蒂安先生的冒險旅程會像星期天散步那樣輕鬆愉快。他們不時地在風雨中放聲歌唱,有時是獨唱,有時是合唱。他們的歌聲談不上美妙,卻是由衷的。他們最喜愛的一首歌顯然是以以下的歌詞開頭的:

「當我還是一個小小的男孩時,

吁普嗨薩,颳風又下雨……」

聽他們說,這首歌出自很久很久以前幻想國中某個旅者之口,這個人叫謝克斯皮爾或與之相似的什麼名字。

這群人中唯一沒有給人以任何又濕又冷的感覺的是阿特雷耀。與旅行開始以來的大部分日子一樣,他騎在福虎的背上,馳騁在雲朵之間或之上,急急地在前面探路,然後回來報告情況。

他們大家都以為一一連祥龍也不例外,他們是在為巴斯蒂安尋找回他那個世界的路。巴斯蒂安自己也是這麼想的。他自己並不知道,他只是出於友誼和良好的願望才附和了阿特雷耀的建議,而實際上他根本就沒有希望要回去。但是,不管你是出於有意識還是無意識,幻想國的地理是由意願來決定的;而且是由巴斯蒂安來決定該往哪個方向走的,所以他們所走的路把他們引向了幻想國的深處一一這就是說,引向象牙塔所在的幻想國的中心。至於這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巴斯蒂安直到以後才能知道。目前,無論是他還是陪伴他旅行的人對此都一無所知。

巴斯蒂安的腦子裡在想其他的事情。

從阿瑪爾干特城出發的第二天,他們在穆爾湖周圍的樹林子里發現了怪龍斯梅爾克所留下的清晰的痕迹。這兒的一部分樹木變成了石頭。那個怪物顯然是在這兒落過腳,並把嘴裡冰冷的火焰噴在了這兒的樹上。他那巨大的蝗蟲腿的足

跡清晰可辨。

懂得看足跡的阿特雷耀還發現了其他的足跡,即英雄海因雷克的馬的足跡。這就是說,海因雷克已經跟蹤上了怪龍。

「對於這件事情我並不太滿意,」福虎半開玩笑地說,他那紅寶石般的眼球睜得溜圓,「不管這個斯梅爾克是不是一個可憎的怪物,他總是我的親戚——儘管隔得很遠。」

他們沒有去追隨海因雷克的足跡,而是朝著另一個方向走了,因為他們的目的是為巴斯蒂安尋找回家的路。

打那以後,巴斯蒂安開始思考,當他為英雄海因雷克編造出這條怪龍時他究竟做了什麼。當然,英雄海因雷克需要能夠證朗其能力的對象以及與之搏鬥的對象。但是,這並不等於說他一定能夠取勝。假如斯梅爾克把他殺死了呢?再說,

現在奧格拉瑪爾公主也處於非常可怕的境地。誠然,她是有那麼點傲慢,可是,難道說巴斯蒂安因此就有理由使她陷入不幸之中嗎?撇開這一切不說,誰知道斯梅爾克還會給幻想國造成什麼災難。巴斯蒂安由於沒有仔細考慮而釀成了一個其

後果無法預測的危險。不管巴斯蒂安在哪裡,這一危險都將始終存在,也許還會給許多無辜者帶來難以描述的不幸。他知道月亮之子在她的王國里是不分好壞和美醜的。對於她來說,幻想國中的每一種生物都同樣重要,都有同等的權利。可是他,巴斯蒂安,他是否也可以像她一樣去做?最主要的是,他究竟願不願意這樣去做?

不,巴斯蒂安對自己說,他並不願意被作為作惡多端的怪物的創造者而被載入幻想國的歷史。如果他以善行和無私而聞名,如果他成為大家的光輝榜樣,如果人們把他稱為「好人」,如果他被尊為「偉大的恩人」,那該多好啊!是的,這便是他所希望的。

他們這時候所在的地區有許多岩石。阿特雷耀騎著福虎飛回來報告說,在前面幾里路遠的地方發現有了一小塊由群山環抱的盆地,是避風的好地方。如果他沒有看錯的話,那兒還有好多山洞,正好可以在裡面棲身避風雪。

這時已經是傍晚時分,到了該尋找一個合適的宿營地的時候了。大家都為阿特雷耀所帶來的消息而感到高興,並催趕著他們的坐騎快走。腳下的路通往盆地。這個盆地四周被越來越高的岩石圍住,這兒也許是一個乾涸了的河床。大約

兩小時後他們來到了盆地的底部,四周的岩壁上確實有好多山洞。他們選擇了一個最大的山洞,把裡面搞得儘可能的舒適。三位先生從附近撿來了乾柴和被暴風吹折了的樹枝,不一會兒山洞裡燃起了一堆燒得很旺的火。濕大衣被攤開來烘烤,馬和騾子被牽進了山洞,卸了鞍具;連一般總是在露天過夜的福慮也蜷在山洞的深處。總的來說,這個宿營地還是挺舒適的。

最堅韌的海克里昂從他們所帶的乾糧中取出了一大塊肉,用他的長劍串著放在火上烤;大夥滿懷期望地在一旁看著。阿特雷耀轉向巴斯蒂安,請求道:

「再給我們講一點有關克里斯·塔的故事吧!」

「誰的故事?」巴斯蒂安不解地問。

「有關你的女朋友克里斯·塔的故事,就是你曾經給她講故事的那個小女孩。」

「我不認識叫這個名字的小女孩。」巴斯蒂安說,「你怎麼

會知道我曾經給她講過故事?」

阿特雷耀又用那種若有所思的目光望著他。

「在你那個世界裡,」他緩緩地說,「你不是曾經給她,也給你自己,講過許多故事嗎?」

「阿特雷耀,你是從哪兒知道的?」

「是你自己說的,在阿瑪爾干特城說的。你還說,人們經常為此而嘲笑你。」

巴斯蒂安凝視著篝火。

「是的,」他嘟噥著,「我是說過。可是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這麼說,我已經記不起來了。」

他自己也覺得奇怪。

阿特雷耀與福虎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嚴肅地點了點頭,好像他們倆曾經談論過的事情現在得到了證實。不過,他並沒有再說什麼。顯然他並不想當著三位先生的面來談論此事。

「肉烤好了。」海克里昂宣布說。

他用刀給每一個人割了一塊肉,大伙兒一塊吃了起來。即使是有最良好的願望也不能說這肉是烤好了——外面烤焦了,裡面則是生的——不過,在目前的情況下挑剔肯定是不會時宜的。

大伙兒吃了一會兒肉,然後阿特雷耀再一次請求道:

「給我們講講你是怎麼到我們這兒來的吧!」

「這你不是知道嗎?」巴斯蒂安答道,「是你把我帶到童女皇那兒去的。」

「我是說,在這之前,」阿特雷耀說,「在你的世界裡,你在哪兒,這一切是怎麼會發生的?」

於是,巴斯蒂安講起了他是如何偷了科雷安德先生的書,又是如何逃到學校頂樓的儲藏室里並在那兒開始看書的。當他想開始講述阿特雷耀的大尋求時,阿特雷耀示意阻止了他。他似乎對巴斯蒂安所讀到的有關他的章節並不感興趣,而對巴斯蒂安是怎麼樣、在什麼時候去拜訪科雷安德並逃到學校頂樓儲藏室的細節極其感興趣。

巴斯蒂安費勁地思索著,但是他在記憶中找不到這些細節。一切與恐懼,與他曾經是個胖乎乎的、柔弱而又敏感的男孩有關的事情他都忘記了。他的記憶是斷斷續續的,這些記憶的片段離他很遠,很不清晰,好像並不是關於他的而是關於其他什麼人的。

阿特雷耀又問了他所記得的其他的事情。巴斯蒂安講了他母親還活著時的事情,講了他父親、他的家、他的學校和他的城市一一講了他尚知道的事情。三位先生已經睡著了,巴斯蒂安仍然在講述。使他感到驚奇的是,阿特雷耀正是對那些日常瑣事饒有興趣。或許正是因為阿特雷耀注意傾聽的緣故,巴斯蒂安自己慢慢地覺得,那些最尋常、最瑣碎的事情其實並不瑣碎,在這些事情中好像都包含了什麼秘密,只是他還沒有注意到而已。

最後,他沒有什麼可講的了。他想不出來還能講些什麼。夜已經深了,篝火慢慢地縮小。三位先生髮出了輕輕的鼾聲。阿特雷耀臉上毫無表情地坐著,陷入了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