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 移動山上的老頭

雪崩貼著有裂縫的山壁轟隆隆地往下墜落,暴風雪在那宛如一座座石塔的冰裹的峰脊間狂舞,呼嘯著墜入山洞或峽谷,然後又從那一大片冰川上席捲而起。對於這個地區來說,這樣的天氣並沒有什麼不同尋常,因為命運山脈一一這是這

個山脈的名稱一一是幻想國中最大、也是最高的山脈。它的最高峰真的是與天一樣高。

即便是最大膽的登山運動員也不敢到這個永恆的冰雪世界裡來。或者說得更加確切一點:曾經有人登上過這兒的山峰,但是,這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已經再也沒有人知道這件事了。在幻想國有許多令人費解的法則,這便是

其中的一條:只有當前面一個登上峰頂的人完全徹底地被人遺忘,再也沒有任何石頭的或金屬的碑文能為他作證的時候,命運山脈才能被另一個登山運動員所征服。所以,每—個成功者永遠是第一個。

在這兒的山上沒有任何生物,除了一些巨大的冰柱之外一一如果可以把它們算作生物的話,它們的行動令人難以想像地遲緩,每跨出一步需要幾年的時間,幾百年才能作一次小小的散步。自然,它們只能與其同類交往,而對幻想國其他地方所存在的一切一無所知。它們自以為是宇宙間唯一的生物。所以,當它們直楞楞地望著山腳下那一小點東西沿著婉蜒曲折的道路,沿著結了冰的、幾乎無處踏腳的、陡峭的山壁上岩石的凸起部分,沿著刀一樣鋒利的山脊,穿過峽谷和裂縫朝著巔峰走來的時候,顯得驚惶失措。

那一小點東西便是那頂玻璃轎子。童女皇躺在由她的四個隱身僕人抬著的轎子里。轎子在周圍的環境里一點也不顯眼,因為轎子的玻璃很像一塊透明的冰,童女皇的衣裳和白頭髮與四周的雪幾乎沒有什麼兩樣。

童女皇已經在路上走了很久,走了幾天幾夜。她的四個衛士用轎子抬著她,一路上經歷了風吹雨打和烈日曝晒,經歷了黑暗和明媚的月光。他們抬著她一直往前走,一如她所命令的,不管上哪兒,一直往前。她對於什麼是可以忍受的,什麼是無法忍受的不加區別,一如以前她在她的國度里對一切東西,不管是黑暗的、光明的、漂亮的、醜陋的,一視同仁那樣。

她準備忍受一切,因為移動山上的老頭在任何地方都可能會出現。

儘管如此,她的四個隱身衛士所選擇的道路絕非偶然。虛無已經把幻想國所有的國家都吞噬完了,常常只給他們留出一條小徑作為出路。有時候是一座橋,有時是一個山洞或一扇他們剛好能夠通過的大門,有時候甚至是一個湖或一個波浪起伏的海灣。衛士們在波浪上把載著病人的轎子抬過去。對於他們來說,旱路和水路是沒有區別的。

就這樣,他們終於登上了命運山脈冰封的端頂世界,並不可阻擋地、孜孜不倦地繼續攀登。在童女皇沒有給他們下達其他命令之前,他們將一直繼續向上攀登。童女皇靠在她的靠墊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她所說過的最後一句話,就是她在向象牙塔告別時所命令的那句「不管上哪兒」。

現在,轎子在一個很深的峽谷中移動。這是一道由兩塊緊靠在一起的山岩所構成的溝壑,只有一項轎子那麼寬。地上積著一米多厚鬆軟的雪,但隱身的轎夫既沒有陷下去,也沒有在雪地上留下任何足跡。這道岩石溝壑的底部一片漆

黑,只有從溝的頂部射入那麼一條細細的日光。溝底的路逐漸向上,轎子越往上走,便越是接近那一線日光。然後石壁突然消失,眼前豁然開朗,目光所及是一大片白色閃亮的平地,這是命運山脈的最高點。與大多數的山脈不同的是,命運山脈的頂部並不是尖的,而是一大片有一個國家那麼大的高山平原。

現在,在這一大片平原的中央出乎意料地隆起了一座樣子奇特的小山。這座山小而高,很像象牙塔,但是閃耀著藍色的光。它是由許多形狀奇異的山尖所組成的。這些山尖彷彿是巨大的、倒置的冰柱向天上高高地聳起,大約在半山腰的地方有三個這樣的山尖,上面頂著一個如同房子般大小的蛋。

許多高聳的、巨大的藍色山尖圍繞著這隻蛋形成了一個半圓,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管風琴的一支支聲管。這些山尖和排列在它們後面的山尖一起組成了這座小山的山頂。這隻大蛋有一個圓形的口子,看上去像一扇門或—扇窗。現在,在這

個圓洞里出現了一張臉,他朝轎子望了一眼。

童女皇彷彿覺察到了這一目光,她張開眼睛,也朝他看了一眼。

「停!」她輕聲說。

隱身的衛士們停了下來。

童女皇坐起身來。

「他就是,」她繼續說,「到他那兒去的最後一段路我必須獨行。不論我發生了什麼事都在這兒等我。」

出現在蛋的圓形豁口中的那張臉消失了。

童女皇下了轎子,向遼闊的雪地走去。這是一條充滿了艱辛的路。她打著赤腳,而雪的表面結成了冰。她每跨出一步都會踩碎冰殼,像玻璃一樣硬的冰棱割破了她柔嫩的雙腳。刺骨的寒風扯著她的頭髮和衣裳。

她終於走到了那座藍色的山前,站在滑得像玻璃一樣的山尖前面。

從大蛋黑乎乎的圓形洞口中推出了一條長梯子,這條梯子很長很長,長得幾乎個人難以相信蛋中居然有那麼多的位置能容納它。最後,這條梯子終於被放到了藍色山的山腳下。當童女皇抓住梯子時,她看到這條梯子完全是由並排勾連在

一起的字母所組成的。每一根梯子的橫木便是一行字。童女皇開始往上攀登。她—根橫木、一根橫木地往上攀,一邊讀著上面的字:

回去,回去,走開,走開

在任何時間,任何地方

你都不能與我相通,別來找我

正是你,只有你

我得堵住你的路

回去,讓我勸告你

如果你與我這個老頭相通

便會發生不應發生的事情

開頭去尋找它的結束

回去,回去,不要上來

否則的話你會引起

一場空前的混亂

她停下來,積蓄新的力量。她抬起目光往上看。上面還有很長一段距離。這時候她尚未攀到一半那麼高。

「移動山上的老頭,」她大聲地說,「如果你不想使我們倆會晤的話,就不用給我寫這條掛梯字句。正是你用以禁止我上你這兒來的東西,把我帶到了你這兒。」

她繼續往上攀登。

你所創造的、你所曾經是的

被我這個編年史家記錄了下來

一切有過生命的東西

變成了永恆的、不可更改的文字

現在你要到我這兒來

這將會引起一場災難

由你開始的將在我這兒結束

童女皇,你不會變老

而我這個老頭,從未有過你這樣的年輕

由你引起的、我使之終止

生命不允許

看到自己的死亡

她不得不又停下來喘息。

她已經攀得很高,梯子在暴風雪中像一根樹枝一樣地搖來擺去。童女皇緊緊地抓住冰涼的、由字母構成的橫木,繼續攀登梯子的最後一段。

倘若你不聽從這條梯子

所說的這麼富有說服力的警告

倘若你仍然準備去做

在空間和時間裡所不允許做的事情

那麼我也阻擋不了你

歡迎你到老頭這兒來

當童女皇走完最後這些橫木時,她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她順著自己的身子往下看去。她寬大的衣裳被撕碎了,一條條地掛在由字母構成的梯子的橫木上、鉤子上或木刺上。字母對她不友善,這對她來說並不是什麼新鮮事。這是相互的。

她看見了那隻蛋和它的圓形豁口,梯子在這兒結束了。她走了進去。洞口馬上在她身後合上了。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黑暗中,等待著即將發生的事情。

然而有很長一段時間什麼也沒有發生。

「我在這兒,」她終於輕輕地對著黑暗說。她的聲音就像在一個空空如也的大廳里所發出的迴音——或許這是另外一個更加深沉的聲音在用同樣的話來回答她?

慢慢地,她在黑暗中看見了一團微弱的紅光,這團光是從一本書中發出的,這本書打開著,在蛋形屋子中央的空中飄浮著。書是斜的,所以她能看到封面。這本書是用古銅色的綢緞裝訂的,與掛在童女皇頸項上的珍寶的圖案一樣,在這本書的封面上也有兩頭蛇。它們互相咬著對方的尾巴構成—個橢圓形,在這個橢圓形中寫著書的書名:

《講不完的故事》

巴斯蒂安被搞糊塗了。這就是他正在看的這本書!他又

看了一遍,毫無疑問。這兒所提到的就是他手中所拿的這本

書。但是,這本書怎麼可能在書中出現呢?

童女皇走近那本書。現在她看到了正在飄浮的書的那一邊有一張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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