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喪失以後的安心在慰籍著清顯。

他的心只是在這樣感受著,與其害怕失去,不如知道實際上已經失去。

他失去了聰子。這也好。連原先那樣的怒氣也會很快平靜下來的。感情得到充分的節約,猶如一隻被點燃的蠟燭,雖然明亮熾熱,燭身卻漸漸融化,待到火被吹滅,只剩下黑暗裡的孤立,但當然也沒有了身體再被腐蝕的懼怕。他覺得自己在處於這樣的狀態,這才懂得孤獨就是休息。

即將進入梅雨季節。如同正在康復期的病人開始小心翼翼地擺脫特殊的保養,清顯彷彿為了試驗自己是否真的不再動心,故意回憶起聰子的許多事情。他把相冊取出來,翻看過去的照片,兩個人的胸前都掛著白色的圍裙,並排坐在綾倉家的槐樹下。雖然還是幼年時代,但自己已經長得比聰子高。清顯看著這張照片,感到心滿意足。擅長書法的伯爵熱心地教清顯和聰子學習和式書法,這個古老的書法源於藤原忠通的法性寺流派。有時兩個人寫得厭煩,伯爵為了提高他們的興趣,就讓他們輪流在捲紙上抄寫《小倉一首》中的和歌。這些東西至今還保藏下來。清顯抄寫源重之的和歌「狂風激浪碎礁石,我心亦碎猶相思。」聰子便在旁邊抄寫大中臣能宣的和歌「皇宮衛士燔篝火,夜燃晝熄心落寞。」一看就知道,清顯的字跡還相當稚嫩,而聰子筆法流暢精巧,不像是孩子的手筆。清顯長大以後,極少翻閱這個捲紙,就是因為聰子的成熟與自己的稚嫩的差距使他感到自卑的緣故。然而,現在平心靜氣地觀賞一番,發現自己的筆跡雖然稚嫩,但在拙劣之中包藏著男性情感的勃發,這與聰子的流暢柔美恰好形成鮮明的對照。不僅如此,當他回想起當年將飽醮墨汁的筆端毫不畏懼地落在這印有小松樹圖案的漂亮的金箔粉末紙張上的時候,當時的一切情景都浮現在眼前。聰子的又長又黑的濃密頭髮梳著一個劉海頭,她彎腰聚精會神書寫的時候,許多頭髮從肩膀滑落下來,但她的細小的手指依然緊握筆管,依然一絲不苟地書寫。清顯總是從她的頭髮縫隙里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那可愛的全神貫注的側面、緊咬著下嘴唇的閃亮光潔的小門牙、雖然年紀還小卻已輪廓分明的筆直的高鼻樑……。還有令人憂鬱的暗淡的墨香、筆端在紙上滑動時如輕風掠過竹葉般的沙沙聲、起著一個奇怪的名字「海與山」的硯台……看不見從風平浪靜的岸邊突然深下去的海底,只有黑暗的沉澱,墨的金箔被剝落散亂,猶如月光的零亂,那是永恆的夜之海……

清顯覺得自豪,自己可以這樣天真地懷念過去。

清顯做夢也沒見到聰子。一個像似聰子的身影一出現,卻立刻轉身而去。他經常夢見白天的寬闊大街,而街上沒有一個人影。

在學校里,帕塔納蒂特殿下對清顯說,請把存放在他那裡的戒指拿到學校來。

這兩位暹羅王子在學校里的評價不是很好。因為日語還不能應用自如,影響學習,這還沒什麼,主要是對同學之間善意的玩笑完全一竅不通,起先大家替他們著急,後來就敬而遠之。兩位王子總是掛在臉上的微笑,在粗魯的同學看來,只是一種莫名其妙的用意。

讓兩位王子住在學生宿舍是外務大臣的想法,但清顯聽說,舍監為照顧這兩位貴賓可是費盡心力。由於是准皇族待遇,學校給他們安排特別的房間,床鋪也是高級的,舍監想方設法讓他們和其他同學和睦相處、友好交往。但過了一段時間,王子們就躲在自己的城堡里,朝禮和體操也很少參加,於是和同學的關係日益隔閡疏遠。

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是多種多樣的。王子們到日本以後,入校前的準備時間還不到半年,他們對日語學習還不習慣,再加上本人也不太用功。本應該是得心應手的英語課,也由於英譯日、日譯英的練習使他們一籌莫展。

帕塔納蒂特殿下的戒指由松枝侯爵保管,存放在五井銀行的侯爵私人保險柜里。因此,清顯借來父親的印章,特地跑到銀行去取。傍晚時又返回學校,到王子的宿舍去。

雖是梅雨季節,這一天沒有下雨,陰沉沉的天空十分悶熱。王子們那麼強烈渴望的陽光輝煌燦爛的夏天看似近在眼前,卻總是姍姍來遲。這個陰鬱沉悶的日子彷彿就是王子們焦躁不安情緒的寫照。學生宿舍簡陋的木板平房掩映在昏暗的茂密樹木的深處。

從操場那邊傳來練習橄欖球的叫喊聲。清顯討厭那種從年輕人的喉嚨里進發出來的理想主義的叫喊。粗野的友情、新的人文主義、沒完沒了的時髦和俏皮話、不厭其煩地讚美羅丹的天才和塞尚的完美……這只是與古代劍道的叫喊如出一轍的新體育的叫喊罷了。他們的咽喉總是充血,年輕的肉體散發著青桐樹葉的清香,高戴一頂無形的惟我獨尊的禮帽。

語言不熟練的兩位王子夾在這樣的新舊兩股潮流之中,可想而知他們的日子是多麼難過,現在已經從憂愁苦悶中解放出來,獲得自由、心情舒暢的清顯不禁對他們深感同情。雖說學校給他們安排特別高級的房間,卻是在簡陋的昏暗的走廊頂頭。清顯站在貼著他們名牌的一扇舊門前,輕輕敲門。

王子一開門,見是清顯,高興地幾乎想和他擁抱。這兩個人中,清顯喜歡那位認真樸實卻喜歡幻想的帕塔納蒂特殿下、即喬·披。原先比較浮躁喧鬧的克利薩達殿下最近也變得寡言少語。兩個人總是關在自己的房間里用母語悄悄談話。

屋子裡除了床鋪、桌子和衣櫃外,連一件像樣的裝飾品都沒有。宿舍本身的構造充滿乃木將軍當年的兵營風格,牆壁護板上面只是光禿禿的一面白牆,白牆上面有一個小架子,架子上擺著一尊金色的釋迦牟尼像。大概王子早晚都要頂禮膜拜。整個房間里惟有這一尊佛像大放光彩。窗戶兩旁掛著被雨水污漬的細白布窗帘。

兩位王子的臉被太陽曬的黢黑,黃昏薄暮中,他們微笑時露出的白牙格外顯眼。他們讓清顯坐在床上,迫不及待地問戒指是否已經帶來。

金守門神「雅」的半人半獸圍繞鑲嵌的方形祖母綠寶石戒指發射出與這個簡陋的房間極不協調的光芒。

喬·披高興地叫起來,立刻把戒指套在自己柔軟的淺黑色手指上,這手指彷彿天生就是為了愛撫,那麼纖細柔和,富有彈性,恰似從細小的門縫透射在鑲木地板上的一道熱帶的月光。

「這月光公主京香終於又回到我的手指上來了。」

喬·披憂傷地嘆了一口氣。克利薩達殿下也不像以前那樣取笑他,而是打開衣櫃,把珍藏在幾件襯衫之間的自己妹妹的照片取出來。

「我把照片擺在桌子上,說是我的妹妹,可是同學們都笑話我,所以只好這樣保存起來。」克利薩達殿下幾乎含帶哭聲。

過了片刻,喬·披才把取回戒指的原委告訴清顯。原來他已經有兩個月沒受到京香的來信了,雖向公使館打聽,也毫無結果。甚至和哥哥克利薩達殿下也沒有聯繫,所以對她的情況甚為挂念。如果得病或者發生其他什麼情況,自然會來電報什麼的。要是發生某種連哥哥都要隱瞞的變故,喬·披殿下的猜測,儘管對他來說是難以忍受的殘酷,只能是暹羅朝廷急於拿她搞什麼政治策略的結婚。

一想到這些,喬·披殿下就心神不定,坐立不安,盼望著明天也許會來信,可又怕來信報告的是不幸的消息,根本沒有心事讀書。此時惟一能夠安慰王子的就是這顆公主在他臨行時贈送的戒指。王子只能把自己的無窮思念寄托在那密林晨色般的祖母綠寶石上。

這時,克利薩達殿下似乎忘記了清顯的存在,把戴著戒指的手指伸到擺在桌子上的公主照片旁邊,彷彿要把遠隔時間與空間的兩個實際的存在瞬間凝結在一起。

克利薩達殿下打開弔在天花板上的電燈。喬·披手上的戒指在鏡框玻璃的反射下,那暗綠色的四方形恰好鑲嵌在公主白色花邊衣服的左胸上。「這樣子看,你覺得怎麼樣?」喬·披殿下用英語說,他的聲音彷彿沉浸在夢境里:「你不覺得她的心臟如同一團綠色的火焰嗎?也許只有在密林里從這個樹枝爬到那個樹枝狀如藤蔓的細長的綠蛇才有這樣冷綠的、帶著細微裂紋的心臟。也許她正是期望我能從她溫柔地饋贈的戒指中理解這個寓意。」

「喬·披,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克利薩達殿下毅然打斷他的話。

「別生氣,克利。我絕對沒有侮辱你的妹妹的意思,我只是在說戀人的存在是不可思議的。

「她的照片只是照相當時的影像,而臨別贈送的戒指彷彿忠實地映照出她現在的心。難道不是這樣的嗎?在我的記憶里,照片和戒指、外貌和心靈總是分開的,現在這樣合二為一了。

「即使戀人在自己面前的時候,人們總是把外貌和心靈分開來認識,這是多麼的愚蠢。現在我和她相隔萬里,也許反而覺得比相見的時候更能看到一個形與心結晶的京香公主。別時痛苦見亦苦,見時歡樂別亦樂,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

「松枝,是這樣的嘛?我想探索戀愛就是像魔術那樣穿越時空隧道的秘密究竟在哪裡。因為即使戀人就在面前,也未必就是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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