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爾後,他會背沖著我若無其事地走開吧……這是明擺著的事。那麼,我豈不是太慘了嗎?

在這痛苦的兩者擇一面前,我曾冥想苦思,煩惱了好幾個月,這又會有誰知道呢?自四月下旬天理的春季大祭祀起至五月、六月……漫長的梅雨天氣,七月。八月……酷熱的夏季,爾後九月,怎麼回事,我競想再次體驗一下丈夫彌留之際曾體驗過的那種可怕的、激烈的肯定。那才是真正的幸福啊!……

在這裡,悅子的思考突然轉變了。

她又想:儘管如此,我是幸福的。誰都沒有權利否定我是幸福的。

……她佯裝費勁似的,從和服袖兜里掏出了兩雙襪子。

「這個,給你。這是昨天在阪急百貨公司給你買來的。」

三郎一時摸不著頭腦,認真地回頭看了看悅子的臉。所謂「摸不著頭腦」,毋寧說是悅子的臆測。他的視線里不過是含著單純的詢問而已,毫無疑惑的成分。因為他不理解這個平素冷漠的年長婦女怎麼會突然送襪子給他……然後,他覺得長時間沉默等於很不禮貌。於是,他微笑著把沾滿泥巴的手在臀部上擦了擦,然後將襪子接了過來。

「謝謝。」

三郎說著,把蹬著運動鞋的雙鞋後跟併攏,敬了個禮。他敬禮有個毛病,就是腳後跟很自然就併攏在一起。

「對誰都別說是我給的呀。」悅子說。

於是,他把新襪子隨隨便便地往褲兜里一揣就走開了……僅此而已。什麼事也沒有。

難道從昨晚起悅子所渴望的,就是這丁點兒事嗎?不,不會是這樣的。對悅子來說,這些細節猶如安排儀式一樣,是計畫周全的,布置緊密的。這些小事,是會在她內心引起什麼變化的……雲朵飄忽而去。原野上籠罩著陰影,風景簡直變成另一種意義的東西……

人生,乍看似乎也存在著這種變化,只要稍微改變看法,就可能變成另一種東西。悅子十分傲慢,她甚至確信自己即令深居簡出,也可能產生這種變化。歸根結蒂,人的眼睛倘使不化為野豬的眼睛,是完成不了這種變化的……她依然不想承認這樣的事實,我們只要還有人的眼睛,無論看法怎樣改變,終究只會得出同樣的答案。

……然後,這麼一天突然忙碌起來。這是離奇的一天。

悅子穿過栗樹林,來到了小河畔的草叢茂密的土堤上。近旁架著一座通往杉本家門口的木橋。小河對岸是竹林子。這條小河與沿著靈園流淌的小溪相匯台,立即形成直角,改變水路,向西北的一片稻田流去。

瑪基俯視著河面吠叫起來。原來是沖著涉水撈鯽魚的孩子們吠叫。孩子們異口同聲地咒罵這隻塞特種毛獵狗。儘管看不見,卻想像出牽狗鏈的人,照搬父母背地罵人的話,大罵年輕寡婦如何如何。悅子在土堤上一露出身影,孩子們就揮舞著魚籃跑到對岸的土堤上,狼狽地躥進了陽光明媚的竹林子里去。在明媚的竹林深處,竹子下邊的竹葉含有什麼意義似地在搖曳著。也許他們還躲藏在那附近呢……

於是,竹林子那邊傳來了自行車的鈴聲。不大一會幾,郵差出現在木橋上,他從自行車下來,推著車子走了過來。這個四十五六歲的郵差有索取物品的毛病,大家都覺得膩味。

悅子走到橋那邊,把電報接過來了。郵差說:沒有圖章就簽字吧。即使在這鄉村,簽字程度的英語也已經普及了。所以,郵差直勾勾地盯著悅子掏出來的鉛筆型的細長圓珠筆。

「這是什麼筆?」

「圓珠筆。是便宜貨呀!」

「有點特別嘛。讓我瞧瞧。」

他一個勁地讚賞,幾乎到了張嘴索要了。悅子毫不可惜地將筆送給他,然後拿著彌吉的電報登上了石階。她覺得挺可笑的。給三郎微不足道的兩雙襪子竟這麼困難,而把圓珠筆給了這個好索要東西的郵差卻這麼容易。她想:……理應如此嘛。只要不存在愛的話,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就能輕鬆自如。只要不存在愛的話……

杉本家的電話早已連同鋼琴一起賣掉了。以電報代替了電話,沒什麼急事也從大阪發來電報。杉本家的人,即使深夜接到電報,也是不會感到吃驚的。

但是,彌吉展開電報一看,臉上立即露出了喜色。發報人宮原啟作是國務大臣,是彌吉的晚輩,是接他班的第二代關西商船公司社長,戰爭結束後才步入政界的。此刻他為競選遊說,正在九州旅行途中。他有半天小憩,傍晚將要來造訪彌吉三四十分鐘……令人震驚的是,訪問日期就在今天。

趕巧彌吉的房間來了客人,是農業工會的幹部。在中午時分還覺得鬧熱的天氣里,這客人卻隨便把工作服當作薄睡衣披在身上,他是來查核交售糧食物資的。被青年團所佔據的前任幹部十分腐敗,所以今年夏天改選了幹部。這客人是新當選的幹部之一,他是專程前來聆聽舊地主們的高見的。這地方尚屬保守黨的地盤,他確信當今這樣的處世方法是最合時宜的。

他看見彌吉讀電報時喜形於色的情形,就詢問彌吉有什麼佳音。彌吉有點躊躇,好像是這一可喜的秘密,不願讓人輕易打聽到了似的。結果,還是不得不坦白出來。過分的克己,對老人的身體是有害的。

「電報說那位叫官原的國務大臣要來訪問。是非正式的訪問,所以希望不要告訴任何一個村民。他是來休養身心的,倘使興師動眾,讓他感到煩惱,我就對不住他了。宮原是我高中時代的低年級同學,他進入關西商船公司比我晚兩年呢。」

……客廳里擺設著兩張沙發和十一把椅子,很久沒有人坐過了,活像等得不耐煩的婦女,潔白的麻布椅套現出的是無可挽回的感情的枯竭。但是,一站在這房間里,不知怎的,悅子就感到心神安寧。晴天里,早晨九點將這房間的所有窗戶全部打開,這是她的任務。這麼一來,朝東的窗戶一齊透進了上午的陽光。在這季節里,陽光大致要照射到彌吉的青銅胸像的臉頰周圍這才勉強止住。剛到米殿村時,一天早晨,悅子打開這窗戶,不禁愕然。花瓶里養著的油菜花中竟有不計其數的蝴蝶飛了出來。它們彷彿一直屏住氣息就等待著這一瞬間,窗扉一敞開,它們便一齊振翅爭先飛向戶外了。

悅子和美代一起仔細地撣去灰塵,用白蠟抹布揩了揩,再將裝著極樂鳥標本的玻璃盒子上的灰塵拂去。儘管如此,滲在傢具和柱子上的霉氣還是拂除不掉。

「不能設法將這種霉氣除掉嗎?」悅子子一邊用抹布揩拭胸像,一邊環視了四周,然後這樣說道。

美代沒有回答。這半迷糊的農村姑娘蹬在椅子上,無表情地撣去匾額上的塵土。

「這氣味真大啊!」

悅子再次用明確的口吻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美代依然站在椅子上面向悅子這邊答道:「是,是真大啊!」

悅子惱火了。她想:三郎和美代兩人這種土氣的遲鈍的應對能力是相同的,為什麼表現在三郎身上時,悅子感到心靈上的安慰;而表現在美代身上時,悅子就覺得惱火呢?不是別的,正是因為美代同三郎,比自己同三郎更為相似,這才惹惱了悅子。

悅子估計傍晚時分彌吉定會落落大方地勸大臣坐在這張椅子上的。於是,她試坐了坐這張椅子,浮想聯翩,從她的表情里可以看出,她在想像著大臣這個大忙人夾雜著憐憫和大方的表情,環視著被社會遺忘了的前輩的客廳的表情,似乎大臣將他分秒必爭的、帶有拍賣價值似的一天中的幾十分鐘,作為這次訪問的惟一禮物帶來,大概要把它親手莊重地交給主人吧。

「這樣就行,不需要準備什麼了。」

——彌吉裝出一副幸福似的陰沉面孔,對悅子反覆地這樣說道。不禁令人想到,說不定這位身居要職的大臣此番造訪會給彌吉帶來一個出乎意料的東山再起的開端呢。

「怎麼樣,請你再度出馬行嗎?戰後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飛揚跋扈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不論政界還是實業界,經驗豐富的老前輩重整旗鼓的時代到來了。」

經他人這麼說,彌吉的嘲諷、他戴上自卑面具的嘲諷,無疑會立即插上雙翅,大放光彩。

「我這號人已經無濟於事。這般老朽,不中用了。就是務農,也會被人說是耄耋還逞能?要說我這號人能幹些什麼,充其量只能擺弄盆景罷了但我並不後悔。我已經很滿足了。在你面前說這話,或許不大合時宜。不過,我覺得在這個時代,最危險的莫過於飄浮在時代的表層。這樣,隨時都可能被翻倒,不是嗎?這個世界一切的一切都只注重外表。要是和平是外表,那麼不景氣也是外表。這樣看來,要是戰爭是外表,那麼好光景也是外表。許多人生生死死在這外表的世界上。因為是人,生死是理所當然的。這是當然的事。然而,在這僅是外表的世界裡,卻找不到足以豁出性命去乾的事,不是嗎?為『外表』而豁出性命,那就太滑稽了。而且,我這個人不豁出性命就幹不了活兒。不,不僅我如此。假如想要干一番事業,一番真正的事業,不豁出性命來是幹不成的。我是如此認為的。這樣,應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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