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非正義的鎮壓

一出京五線多磨公墓站的檢票口,就看到站前停著奶油色的公共汽車。公共汽車站邊豎著很大的汽車運行圖示牌。看來這是去公墓的專線車,牌上標著途往、車費,使弔客一目了然。汽車公司要讓乘客覺得服務很周到。

棟居和園池登上公共汽車,座位都坐滿了。好歹還剩一個,棟居讓園池坐下,自己站著。車上幾乎全是身著喪服的弔客。但臘月里似乎沒有祭祀的日子。

乘客中有一位三十歲上下的婦女,膝上放著一小束菊花,嬌小的身軀上穿一身黑西裝,上身套著一件白外套,手上戴一雙黑色鉤織手套。細長的眼睛朝下望著,鼻子和嘴唇都長得很秀美。雪白的脖頸同黑喪服形成鮮明的對照,她正低著頭專心致志地閱讀著什麼。

這情形引起了棟居的興趣,他悄悄靠近一看,原來她看的是報上剪下來的一篇文章,題目是「戰勝孤獨、堅強起來。」棟居心中泛起一陣漣漪。

她正專心看著,完全忘了周圍乘客的存在,同一篇文章看了又看,彷彿要用反反覆復讀這份剪報的辦法解除喪夫的痛苦。花束在她膝蓋上有節奏地微微晃動著。整潔的西裝發出熏衣草的香味,一陣陣地漂進棟居鼻子。嘈雜的車廂里,唯有她的身邊似乎籠罩著一層悲慟的氣氛。

汽車在前進。十五分鐘後,到了公墓的正門,乘客全都下了車。

一下汽車就覺得冷颼颼,潮濕的空氣中飄散著落葉的芳香和香火的香味。下車的乘客都朝公墓方向走去。同他們相反,棟居和園池背朝公墓正門走到參道通至街市的交叉口,向左拐,走到下一個交叉路口,再左轉,便是此行要訪問的「千代田」酒家。

這是一幢日本式的二層樓房,樓下擺著桌椅,是餐廳。樓上似乎是客廳,店裡沒有顧客。二人一進門,一位隨手翻著雜誌的中年婦女忙說:「請進。」

菜單掛在牆上,有火鍋、蓋交飯、涮羊肉、炸魚客飯等。

由於園池是「731」的人,他問:「主人在家嗎?」

「啊,找爹爹嗎?」女人會意地點點頭,向裡間喊:「爹爹,有會員來啦!」看來這兒經常有原隊員光臨。

裡間應了一聲,走出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身材不高,卻很粗壯。額頭突出,眼窩深凹,乍一看,就象戴著個鋼盔。眼窩裡的目光似乎還和善,棟居稍稍放心了些。

兩位老人來不及互通姓名,各目著著對方的臉,都顯出驚訝的神色。

「啊——,是您呀!」

「馬魯他騷亂的時候……」

兩人幾乎同時叫出聲來,雙方都上前握住了對方的手。看來還很有交情。

「我不知道你在這裡開酒家啊。」

「三十六年沒見啦!精魂會和房友會集會時也看不到你,不知道你怎麼了,我一直在惦念哪。」

兩人只顧歡敘三十六年久別重逢之喜,忘了一旁還有個棟居。

「請吧,請上樓吧!」

篠崎把二人請到樓上一個小房間里。樓上面向走廊有幾間房間,房間之間隔著紙隔扇,人多的時候根據需要去掉隔扇,就可以成為大房間。

「分手後一直沒見過面,反正今天店裡清閑,我們好好聊聊。」

篠崎出去備酒肴,棟居藉此機會問園池:

「你們是至交嗎?」

「我同他是巧遇。『731』時期,馬魯他曾發生騷亂,我和他一起參加了鎮壓。我們不是一個部門,鎮壓結束後就分手了,一直到今天。我不知道你要查的篠崎原來就是這位『戰友』。」園池自己也很意外。

「馬魯他的騷亂怎麼回事?」

棟居正想問下去,篠崎讓剛才那個女人端著酒菜進來了。女人是店裡的內掌柜,篠崎的兒媳。

「請吧,別客氣。」

看到二位客人十分拘謹的樣子,篠崎溫和的雙目迷得更細了,他殷勤地請酒勸菜。看來篠崎鈀他當成了園池的親屬。棟居想說明自己的來歷,卻插不上口。心想:暫時不告訴他,讓他誤解一會兒吧。

酒一下肚,兩位老人完全沉溺於過去的回憶之中了。園池好象忘了是幹什麼來的。棟居心想:兩人都隱居著,園池已退休,篠崎看來也已經將店交給兒子經營。如果說戰後的日子是人生余年,那麼現在簡直就是一生的「附錄」了。

直到現在,棟居才真正明白了園池的意圖,從表面上著,園池已經同「731」脫離關係,但他已進入高齡,想到自己風燭殘年,餘生屈指可數,就追思起過去來。由於「731」的經歷是一段不平凡的歷史,所以他並不想遇到當年的同伴。因為他覺得同伴似乎就是「同案犯」。

「同案犯」之間的連帶關係是很強的。同時,「同案犯」的存在又威脅到自己的安全。他想見往日的朋友,但又怕見。因此,從形式上看,是陪棟居訪問,其實他是藉此機會,在棟居的「保護」下重訪故友。

篠崎和園池興緻勃勃地談論著往事,完全把棟居丟在一邊不顧。棟居毫不在意地傾聽兩人的對話,一直等待著插話的機會。棟居聽著聽著,發現二人雖然沉浸在思舊懷故之中,卻十分巧妙地將「731」那些令人厭惡的事避開不淡。他們畢竟是「同案犯」,想要徹底暢談過去那些事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不得不避忌那一段共同的關鍵經歷。「731」的經歷實在太特殊了。

「好吧,不談了。篠崎君,您什麼時候來此地開店的?」回憶總算告一段落,園池問起了別的。

「從昭和三十一年開始的,造了精魂塔後,我就想在此地守墓,正好原主出讓這塊地皮,我就乾脆買下啦。」

買地的錢怎麼來的?!棟居想問,但他忍住了。現在篠崎情緒很好,萬一引起他的戒備和反感,他就不肯開口了。

「有您守墓,死去的隊員在陰間一定很高興呀。」

「精魂塔所祭祀的不光是隊員們,還包括全體『731』犧牲者。」

「難道馬魯他也……」

「雖然石碑上沒刻任何碑文,但根據我的理解,它有二層含義,一是不希望再有戰爭,不希望重演『731』悲劇;二是祭祀全體『731』犧牲者的亡靈。」

「我認為『731』原隊員都是這麼想的,然而您一個人在此買地守墓,一定有更深一層的原因吧。」棟居總算抓住了插話的機會。

篠崎一時語塞,尷尬得不知說什麼才好。棟居認為,這更「深一層的原因」同剛才漏出來的「馬魯他騷亂」不無關係,這就是兩位老人故意避忌不談的話題。

「棟居先生。」園池向棟居使了個眼神,似乎在說:不能問啊!

「你一點也沒有問園池君嗎?」篠崎很意外,他看看棟居,那目光不象是詢問。

「沒有。」

「講給他聽也不能挽回啦。」園池插進來說。

「不、也許不是那樣,因為你是年輕人,所以有必要把我們的戰爭體會告訴你。」篠崎說完,又自言自語地囁嚅道:

「今天正是好機會,我就說一說馬魯他的騷亂吧。直到現在,我只要一閉上眼,就清晰地浮現出那張臉,——被我槍殺的俄國馬魯他的臉。他的叫聲至今還在我耳邊回蕩哪!」

篠崎的眼睛注視著遠方,在那和藹的眼睛深處,出現了只有他才看得見的活地獄。

「我可能會記錯,錯了請園池君更正。那是昭和二十年六月上旬的一個早晨,六月幾日已經記不清了……」

上午八時三十分,731部隊內各部門早點名完畢,二千多名隊員便分散到各自崗位上工作。

過了一會,關在特設監獄七棟二樓最後一間單人牢房裡的一個俄國馬魯他說身體不舒服,那間單人牢房關著二個俄國馬魯他,其中一個發現同伴身體不正常,於是就叫了看守。

看守對馬魯他身體好壞是很敏感的,所有馬魯他都是活人試驗的材料,為了取得正確的數據,必須記下他們的一切異常反應。

事後我們才覺得這位馬魯他的報告是假的,因為他們還沒有接受試驗。然而時常保持馬魯他的健康,使他們成為合格的材料,這也是看守的重要職責。所以看守毫無懷疑地進了單人牢房。

馬魯他躺在地上,難受得不斷呻吟。另一個馬魯他在一旁照看,急得坐立不安。

「怎麼啦?」看守邊用日語問,邊打開單人牢房鐵門上的鎖,走了進去。看守彎下腰觀察在地上呻吟的馬魯他,突然耳邊呼地一聲,眉心被手銬猛擊了一下。不知道馬魯他什麼時候掙脫手銬的。倏然間、看守眼前金星直冒,昏眩起秦。躺在地上的馬魯他一躍而起,一把奪過看守手中的鑰匙,這是可以打開所有牢房的萬能鑰匙。馬魯他的消耗每天達二、三人,速度很快,時常要補充。特設監獄中馬魯他出入頻繁,為了提高效率,牢門上都裝了可以用一把萬能鑰匙打開的裝置。

看守清醒過來,馬上逃出牢房。關押馬魯他的特設監獄叫七棟、八棟。二幢房子的結構是一樣的,左右對稱。當中隔著口字樓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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