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雙重悲劇

克彥與由紀子之間的精神友誼仍然持續著。雖然克彥需要的時候,由紀子隨時都會提供給他,克彥卻害怕這個「需要」。兩人的關係真的非常奇妙。由旁人的眼光來看,克彥是獨佔一個貌美如花的情人,享盡齊人之福。而她也不理睬別人的眼光,一心一意地看著對方。

看到他們倆的人,不會懷疑他們的「穩固」關係。由紀子的心牢牢地系在克彥身上。但不管精神上的結合多麼穩固,那種情人關係也不能算是很平穩地進行著。

或許是男人的自以為是,在未與女性的肉體結合之前,都不願印下確認的戳記。

克彥與由紀子認識已經兩個多月,其後在無法突破兩人關係的瓶頸之下,仍然維持著每個禮拜見一次面的約會。由紀子已經是大學四年級了,她就讀的大學分為上學期與下學期,每年從一月下旬到二月上旬,有個下學期的期末考,考完試之後到四月上旬就開始放春假。春假結束後,就進行上學期的課程。暑假則從七月中旬以後到九月上旬為止。由於過完暑假之後,馬上就要考試,所以暑假時也無法玩得太過火。

一到了九月,學生們就忙著影印考試資料。十月二十日以後,有一個禮拜的文化節,學生們分成兩派,一派是精神百倍,積極地參加文化節活動,一派是對活動完全不理不睬。由紀子似乎是屬於後者。對已經進入成人世界的由紀子來講,燃起「青春熱情」的校園節日活動,或許讓她覺得很幼稚。

由紀子和克彥的邂逅,是在二月上旬的大學結束後。從考試中解放出來的春假,比暑假讓女大學生們覺得更輕鬆愉快。這段時期,女大學生們流行和好朋友組團前往溫泉地旅行,要不然就是全心全意地打工賺錢。

文學系的學生由於學分少,到國外留學的觀念非常濃厚。由於電視出現了「通宵可恥節目」,使得女大學生趨之若鶩,投入打工時間短,收入高的風月場所。這是將這類工作地點取綽號為「Cabaret(低級酒店)國文」,或「法文baret Club(夜總會)」等的由來。

女大學生到了四年級時,就成為一群成年女性。除了特別用功的「女士」之外,大多有了「另一半」。女大學生(不是男女同校)的另一半,從情侶到單純的玩伴,或純精神友誼的男朋友都有。

他們尋找另一半,最通常的方式就是和其他大學的男學生組成同好會,在同好會中互相認識;其次就是經由同學或朋友的介紹:要不然就是在打工的場所認識的。

與社會人士交往,接受獎金援助的「情人關係」,這種類型毋寧說還在少數。

克彥透過由紀子這一面潛望鏡的稜鏡,仔細觀察了現代女學生的性質及她們的生活方式。從這一點來看,由紀子是一面很如的稜鏡,她交遊廣闊,可以將女大學生的共同形像映照出來。

克彥從由紀子那裡了解到,現代年輕人的性觀念,與他的那個年代有如天壤之別。克彥那個年代的人(特別是男性)無法拭去對性的某種負疚感。性對他們來講,是一種禁忌,應該悄悄地禁閉在自己黑暗的個人私生活之中。

不管是多麼喜歡尋花問柳的情場老手,心中對性都存有畏懼感。正因為如此,才會對性無法滿足地加以追求,就如同求道者那樣,到處追求女性。換句話說,性對他們來講,有著「難以追求到」的價值。並且,從當中延伸出對性的價值觀或戲碼。

可是,現在的年輕人並不認為性是多麼嚴重的事。雖然還不至於像握手那麼隨便,但也不像克彥那樣,把性視為是一種禁忌,或供奉在神龕上。儘管不能斷定說,所有的年輕人都是如此,但在克彥的印象裡頭,有過半數的年輕人把性看成是稀疏平常的事。

現代年輕男女之間的邂逅,只要生理上互相來電,對上床的事也不會有所抗拒。

那種感覺就好像是男性與女性各有不同的工具,彼此借來互相配合使用一下。

克彥那個時代,只是單純的生理上來電,也很難與上床聯想在一起;就是想與對方上床,在心理上也會有抗拒感。必須克服倫理觀、羞恥心、社會慣例、他人的眼光等各種反抗因素,才有可能玩玩性的禁忌遊戲。性在當時,被隔絕於日常生活之外。

現代年輕人對性行為都憑自己個人的判斷做決定,就好像決定要吃漢堡或看電影那麼隨便。克彥那個年代的人,在決定與對方進行性行為時,一定會提心弔膽地畏懼周遭人的眼光和社會輿論。換句話說,不是根據生理上的需求,而是根據環境來決定是否進行性行為。

克彥和由紀子約在中午碰面。兩人共進午餐之後,就到處閑逛。有時也會在這一家咖啡廳喝完之後,再到另一家去。由紀子知道感覺不錯的咖啡廳坐落於哪裡,她也把帶克彥到咖啡廳去當作是一種樂趣。

位於代官山Hillside Terrace的Pastoral和Tom''s Sandwich,廣尾的盧耶爾都德利耶爾,六本木的茜屋,代澤的四十五度等,都是克彥所喜歡的咖啡廳。

Pastoral是屬於半地下式的咖啡廳,從窗戶可以看到走在人行道上行人的腳。

此處氣氛寧靜,適合成年人的格調。店內經常飄蕩著秋季花草的香味。

相反地,Tom''s Sandwich以年輕客人居多,面對院子的窗戶可凝視灑著午後陽光的樹木。缺點是椅子比較硬。但很適合交往時無需客套的朋友,在這裡天南地北地閑聊。一邊閑聊,一邊彼此觀察,也是一種樂趣。盧耶爾都德利耶爾咖啡廳外觀上有巴黎街道的格調,裡面的擺設則有著東京的風格。茜屋咖啡廳經常人潮擁擠,不適合在這裡等人;但咖啡香醇美味。尤其是深夜時分,店中自然呈現出高雅的氣氛。

最精彩的是四十五度咖啡廳(寫成45°),屋頂、牆壁和階梯等都精心設計成四十五度。

45°外觀上有如面臨地中海的漂亮別墅,克彥只在晚上前往。在世田谷小住宅區,忽然擠進一間白色別墅,看起來像是混入其間的外國大使住宅。登上橫穿過前院的階梯時,可以看到玄關上一扇宛如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大門。一按門鈴,就有一位女黑人出來迎接。

店裡有兩間雅室,但經常客滿。中庭內種植著棕櫚樹,整棟建築物洋溢著南歐情調。店內非常寬敞,室內設計花了很多錢,與高級傢具搭配起來,呈現出貴族式的風格。中年的經理穿著類似管家的黑色禮服,裝出漠不關心的表情,抬頭挺胸地行走於店內。這一點很像都市人的作風,也顯得有些庸俗。與Tom''s Sandwich呈現兩極化的風貌。

這家咖啡廳具有不知道在賣什麼東西的抽象性,和非常強烈的上流階級性質。但克彥與由紀子在一起時,有一種穩定的感覺,這一點是可以確定的。

克彥和由紀子不看電影,也不去欣賞音樂會,因為時間不夠充裕。兩人在一起時,時間過得非常快,話題如泉涌般滔滔不絕。不管有多少時間都嫌不夠。

在用餐和散步之後,他們倆都會前往旅館開房間。並不是為了同床共寢,只是希望兩個人能夠獨處,不受外人的干擾。

「像我們這樣,常常在旅館出入,要是有人看到,一定會產生誤解。」克彥苦笑地說。

「被誤解也無所謂!」由紀子露出訝異的表情,彷彿在問對方,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說這種話幹嘛?

「這件事情,不知道會不會給你帶來困擾?」

「一點都不會!我怕會給老師您帶來困擾?」

「我是沒關係!但你是未嫁人的小姐,跟我這種老頭上旅館,若是被人家看見,不是很糟糕嗎?」

「老師,這句話不像是原來的您所說的話。不管在房間裡面有沒有做什麼事,要是我會覺得心裡有疙瘩,一開始就不會和您到旅館來開房間。」

由紀子都這麼講了,克彥也無話可說。既然和男人一起進入旅館的密室,那在房間內有沒有做出什麼行為,已經不是問題了。既然在這個地方,對男人表示全面的容許,那麼也已經通過了誤解的階段。可是,從克彥的立場來講,他無法回應由紀子對自己的容許,那種懊悔讓他想一個人停步於誤解的階段,去駁斥世人的眼光。雖然他明知道這種駁斥根本無濟於事,但他仍然執著於這一點。這是他對由紀子愛戀已深所產生的心理。

兩人有時在旅館內的房間內面對面享用餐點,一邊吃著飯,一邊天南地北地閑聊。克彥從閑聊中,彙集現代女大學生所關心的事情、年輕人的感覺及社會道德。而由紀子與興緻勃勃地詢問克彥有關政治、經濟和國際問題。那是一種「心得交換」。

克彥對於只關心最新式的流行服飾、身邊的瑣事和化妝品,處於最美好時期的女孩,居然會對國際政治的策略,和美蘇對立內幕感到濃厚的興趣,大感驚訝。他覺得眼前這朵花有一顆扎紮實實而強韌的花心。

她對所關心的事情,根底非常深,有時提出的問題非常尖銳,讓克彥招架不住。因為戀愛而閉上眼睛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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