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圓明之卷 第25章 彼人此人

縫殿介急忙趕路。

他必須在主人長岡佐渡出發往船島之前回到家裡。

他奉主人之命,分別跑到六名老武士的家裡,傳閱武藏的回信並稟報事情始末。連喝杯茶的時間都沒有,完成任務,正在回家的途中。

「啊!岩流的……」

他趕緊停下腳步躲起來。

那是離海關奉行所約五十米的海邊。

今早有很多藩士在岸上巡邏檢查,嚴加戒備。為了部署比武場地,從領班到部卒,共分為好幾組,分別乘船在前頭帶路,駛向船島。

現在——

有一名水手在一艘新船上等待。從甲板到掃把都是全新的。

縫殿介一眼便知那是藩主特地賜給岩流的船隻。

整艘船沒什麼特徵,但是站在那裡的一百多個人,大部分是平日與岩流較親近的人,或是一些不常見的面孔,因此,縫殿介一眼分辨出來。

「來了,來了。」

「看見了。」

眾人站在船的兩側,回頭朝同一個方向望去。

縫殿介也躲在松樹後往那個方向看去。

佐佐木岩流很早就騎馬到海邊的奉行所休息。

岩流將平日的愛馬托給奉行所的官吏。然後帶著入室弟子辰之助踩過沙灘走向那艘新船。

「……」

眾人看到岩流走近,立刻肅然起敬,並列兩旁,為他開出一條道路。

大家看到岩流豪華的裝扮,都出了神,甚至覺得自己也是個神氣活現的武士了。

岩流穿著一件白絹窄袖上衣,刺眼的猩紅色背心,葡萄色的皮染褲裙 ,腳上穿著草鞋。看來有點潮濕。腰間佩戴平常用的小刀。大刀則是他仕宦以後有所顧慮而久米佩戴的愛刀「晒衣竿」——雖然並未刻上刀名,卻是備前有名的長光刀。很久沒帶在身上的這把長刀,這會兒長長地掛在腰上。

刀長三尺余,一看就知道是把名刀,送行的人看得目瞪口呆。長刀配上他高挑的身材,鮮紅的背心襯托他白皙的臉頰,眉宇問流露沉穩之姿——這是何等莊嚴啊!

波濤夾著海風,縫殿介聽不到人們和岩流的談話,然而從遠處仍可清楚地看到岩流臉上充滿柔和的笑容,不像是即將踏入生死之地的人。

他儘可能將笑容展現在自己的朋友面前,最後在支持者的簇擁下,搭上那艘新船。

弟子辰之助也上了船。

由兩位藩士充當水手,一名掌舵,一名搖槳。

另外還有一名隨行,就是辰之助手臂上的老鷹天弓。船隻一離岸,人們齊聲歡呼,嚇得天弓啪嗒啪嗒地猛拍翅膀。

海邊送行的人久久不舍離去。

岩流也站在船上向大家揮手致意。

划槳的人特意不讓船隻走得太快,只是緩緩地破浪而行。

「對了。時間快到了。主人一定急壞了……」

縫殿介回神過來,趕緊離開松樹陰,正要返家。

這時,他才注意到離他躲藏之處約六七棵松樹後,有名女子獨自在哭泣。

她目送岩流漸漸消失在海上的小船,然後躲到樹下哭泣。

她就是岩流在小倉落腳的這段期間,一直在他身邊服侍的阿光。

縫殿介趕緊移開視線。為了不驚嚇到那名女子,他躡手躡腳地離開岸邊,走向街道。

他口中喃喃自語:

「每個人都有表裡兩面。在歡樂的背後也有憂愁傷心的人……」

縫殿介再次回頭看了一眼為避人耳目而獨自在松樹林悲泣的女子,以及漸漸遠去的岩流的船隻。

海邊的人群三三五五地散開了。大家口中稱讚著岩流臨危不亂的風範,並期待今天他能夠獲勝。

「辰之助。」

「在。」

「把天弓帶過來。」

岩流伸出左手臂。

辰之助把手臂上的老鷹移到岩流手上,並向後退了一步。

船隻正航行在船島和小倉之間。海峽的潮流洶湧,天空和海水一片澄藍,天氣晴朗,可惜浪頭高了一點。

海水潑到甲板上,嚇得老鷹噼啪震翅。

平常馴養的老鷹,今早似乎也充滿了鬥志。

「回城裡去!」

岩流解開老鷹的足環,把它放回空中。

老鷹以慣有的狩獵動作,一飛到空中,立刻抓住一隻逃竄的海鳥,白色的羽毛紛紛落下。

但是飼主沒再度呼叫,老鷹朝著城池的上空飛過幾座翠綠島嶼,然後消失了蹤影。

岩流並未看老鷹飛向何方。他把老鷹一放,立刻將戴在身上的護身符、祈禱文,以及岩國阿姨精心縫製且綉著梵文的衣服——這些原本都不是他的東西——全都拋人海里。

「這樣才自在。」

岩流自言自語。

他即將步人生死之地,如果心中還挂念著彼人、此人,或是受情感的牽絆,都將會影響他的情緒。

這些祈禱自己勝利的人們,雖是好意,也是岩流的重擔。他甚至認為神明的護身符都是累贅。

人——本來就是赤裸裸的。

他現在覺悟到只有自己才是惟一可以信賴的。

「……」

岩流默默地迎著海風。他看到船島的松樹和蒼鬱的雜樹林漸漸地接近。

另一方面——在對岸赤問關——武藏也在做同樣的準備,當然時間非常緊迫。

一大早,縫殿介和伊織兩人受長岡指派找到武藏,並攜帶他的回信離去之後,船屋的主人小林太郎左衛門出現在海邊的店裡。

「佐助,佐助在嗎?」

他到處尋找。

佐助在眾多傭人當中,年紀較輕,頭腦機靈,頗受主人的器重。有空時他便在店裡幫忙。

「早安!」

掌柜的一看到主人便立刻從櫃檯下來,向他請安。

「您在找佐助嗎?剛才他還在這裡。」

說完,吩咐其他年輕人。

「快去找佐助,老闆在找他,快點。」

接著,掌柜的向主人報告店裡的事務、貨物的數量以及船隻的分配等事,然而太郎左衛門卻說:

「這事等一下再說。」

他像在趕耳邊的蚊子般搖著頭。然後問了一些毫無相關的事。

「是不是有人到店裡找武藏?」

「啊!你是說住在後面房間的客人嗎?對了,今天早上有人來找過他。」「是長岡大人派來的吧!」

「是的。」

「其他呢?」

「這?……」

掌柜的摸摸頭。

「我也沒親眼看見。聽說昨晚打烊之後,有位穿著一身臟衣服的男子,眼光銳利,拄著櫪木杖,悄悄地走進店來,並說——我想見武藏先生,聽說他下船之後一直住在這裡——而且還在店裡待了一陣子。」

「我不是交代你們要對武藏的事保密嗎?」

「因為參加今日比武的人住在這裡,所以家裡的年輕人個個都感到非常驕傲,情不自禁地說溜了嘴。雖然我嚴格禁止他們泄露風聲。」

「昨晚拄著櫪木杖的旅人,後來怎樣了?」

「總兵衛先生出去應對,告訴他可能聽錯了,並推說這裡根本沒有武藏先生。好不容易才把他打發走了。有人看到當時有兩三名女子站在大門外。」

這時,有一個人從碼頭的棧橋跑過來。

「佐助來了。老闆,有何吩咐?」

「噢!佐助。沒別的事,今天我派給你的任務,你都清楚了嗎?」

「是。我很清楚。如此大任務在船夫的一生當中難得碰上幾回。今早天還未亮我就起床,沐浴之後穿上新衣服,早已在此等待了。」

「昨夜我也吩咐過你,船隻都準備好了嗎?」

「不用刻意準備,我從幾艘輕舟當中選了一艘速度最快也最乾淨的船,並撒了鹽巴避邪,連船板都刷洗乾淨了。只要武藏先生準備妥當,我隨時可以啟程。」

太郎左衛門又說:

「船系在哪裡?」

佐助回答:

「照往例系在碼頭。」

太郎左衛門想了一下。

「如此一來,出航時恐怕會引人注目。武藏先生不希望驚動任何人,請你把船移到其他地方。」

「遵命。要移到哪裡呢?」

「離家裡後面約兩百米的東岸—平家松附近的沿岸,那裡瞄人稀少,比較不醒目。」

太郎左衛門吩咐時,連自己都開始著急起來。

店面與平常不同。今日整天公休。子時一過,海門的船隻禁止往來,而且除了對岸的門司關和小倉之外,長門嶺一帶的居民也都在密切注意今天在船島的比武。

路上有一大群人指指點點。有附近藩所的武士、浪人、儒學者、鐵匠、油漆工、盔甲工匠等等,還有和尚、商人、農夫——其中還有穿著外套戴著斗笠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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