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圓明之卷 第23章 馬草鞋

先前傳到岩流宅第的消息是正確的。

武藏於當天傍晚已經出現在這塊土地上。

武藏經海路來到此地。早在幾天前他就抵達赤間關,卻無人認出他來。當時,武藏一直留在某地方休息。

他打算十一日渡過對面的陸地門司關,再到小倉城拜訪藩老長岡佐渡,向他打聲招呼並詢問當日比武的地點、時刻以及規則,之後馬上離開。

出來應門的長岡家士,雖然聽了武藏的交代,卻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武藏。

「真不巧,主人正在城裡,我想很快就會回來了。請您進屋休息等待。」

「請把我剛才所說的話轉達給他,我沒有別的事了。」

「可是您特地前來……如果讓您走了,待會兒我可能會受主人的責罵。」

應門的家士不願讓武藏回去,強行挽留。

「雖然佐渡大人不在。還是請您人屋裡稍作等待。」

說完,趕緊進屋稟報。

這時,走廊上傳來跑步聲。

「師父!」

一名少年從門內跳出,一把抱住武藏。

「喔!是伊織啊!」

「師父……」

「你在念書嗎?」

「是的。」

「你長大了。」

「師父。」

「什麼事?」

「師父早就知道我在這裡嗎?」

「是長岡大人寫信告訴我。而且我在船東小林太郎左衛門的宅里也聽說了。」

「所以你一點都不驚訝?」

「嗯。你受這家主人的照顧,我很放心。」

「……」

「你怎麼了?」

武藏摸摸他的頭。

「你受佐渡大人的照顧,可別忘了他的大恩。」

「是。」

「除了練武、做學問,平常對大家都得禮讓。可是要做的事,得搶先去做。」

「知道了。」

「你父母雙亡,缺乏骨肉至親,個性上較容易憤世嫉俗……這是最要不得的。你要長存一顆溫暖的心。如果你缺乏一顆溫暖的心,也無法體會溫馨的人情。」

「是。」

「雖然你非常伶俐,但是遇到不如意的事容易急躁,充滿野性,因此不得不慎重行事。你還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記住要愛惜生命。雖然有時為了國家、為了武士道的精神,可以捨生取義——除此之外,你必須珍惜你的生命。活得光明正大,活得有意義。」

武藏抱著伊織的頭,語重心長地說了這段話。少年敏感的心本來已經很難過了,一聽到生命二字,突然貼著武藏的胸膛號啕大哭。

伊織自從住在長岡家以來,行為變得端莊,劉海也梳得整齊,連襪子都挑白色的,一點也不像這裡的傭人。

武藏見此光景,非常放心。他有點後悔剛才不該說那些多餘的話。

「別哭了。」

伊織卻哭個不停。淚水沾濕武藏的衣襟。

「師父……」

「你哭什麼?人家會笑你的。」

「可是師父後天就要到船島去了。」

「我不能不去。」

「您一定要贏。我害怕以後再也見不到您。」

「哈哈哈!伊織,原來你是為了後天的事才流淚嗎?」

「可是,很多人都說您不是岩流的對手。大家都說您是被迫答應的。」

「是嗎?」

「您一定要贏。師父,您會贏吧!」

「伊織,別想太多。」

「那麼,沒問題,是不是?」

「我只想即使打敗也要敗得漂亮。」

「如果您沒有勝算……師父,趁現在快點逃到他鄉去吧!」

「就像大家所說,這個約定是推不掉的。事情已到這地步,如果我逃走了,武士道會因之蒙垢。這不只是我個人的恥辱,世人的心也將為之墮落。」

「可是,你剛才不是叫我要愛惜生命嗎?」

「的確如此。可是,我教你的都是我的缺點。我要讓你知道,我的缺點、我做不到的事,以及我後悔莫及的事。如果我武藏葬身在船島,對你而言,便是更大的警惕。讓你了解,不能勉強行事以致失去生命。」

武藏感慨萬千,更抱緊伊織的頭。

「我已經托門房代為轉達。不過,佐渡大人回來之後,也請你代我轉達問候之意。總之,我在船島還會遇見他。」

武藏告辭,正欲離去,伊織抓住他的斗笠。

「師父……師父……」

他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徑低著頭,一隻手抓著武藏的斗笠,一隻手猛擦著眼淚,雙肩抖動,哭個不停。

這時有人打開旁邊的木門。

「您是官本先生嗎?我是主人身旁的小侍從,名叫縫殿介。伊織捨不得您離開,我看了也很難過。若是您沒有別的急事,至少在此住上一宿。」

「這——」

武藏回答:

「謝謝你的好意,我也許會命喪船島。如果在此住上一夜、兩夜,在我死後,可能會給大家添麻煩。」

「您太多慮了。若您走了,主人回來一定會責備我們。」

「我在信里已經對佐渡大人解釋清楚了。今天來此,只是向他報告我到此的行蹤。請你代為轉達。」

說完,武藏轉身離去。

「喂——」

有人在呼叫。

不久,又聽到有人在叫:

「喂——」

離開長岡佐渡的宅第,從侍小路走到傳馬河岸,又往到津海邊方向走去的武藏背後——有人揮手叫他。

原來是四五名武士。

他們是細川家的藩士。而且個個都上了年紀,甚至有位白髮的老武士。

但武藏並未察覺。

他默默地站在岸邊。

西邊的彩霞漸漸昏暗,漁船灰色的帆影靜靜地停泊在海上。距此約一里的船島,正好位於旁邊較大的彥島之陰影下。

「武藏先生。」

「您不是官本先生嗎?」

老藩士們跑向他。

剛才他們在遠方呼叫的時候,武藏曾經回頭,也看到這些人跑過來。然因都是不認識的人,沒想到是在叫自己。

「咦?」

武藏一臉困惑,年長的老武士說道:

「你已經忘了。也難怪你不記得我們。我叫內海孫兵衛丞。我的故鄉是作州竹山城的新免家,人稱我們是六人組。」

另外一人接著說:

「我叫香山半太夫。」

「我是井戶龜右衛門丞。」

「船曳右衛門丞。」

「木南加賀四郎。」

眾人一一報上名來。

「我們不但與你同鄉,而且內海孫兵衛丞和香山半太夫兩位老人跟你父親新免無二齋還是至交。」

「喔,真的嗎?」

武藏面露笑容,對他們行禮致意。

的確,這些人講話的腔調帶著濃厚的鄉音。而且這鄉音使武藏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甚至懷念起故鄉。

「請恕我未及時報上姓名。在下是官本村的無二齋之子。年幼時名叫武藏……敢問家鄉各位父老為何聚集在此地?」

「關原之戰後,如你所知,新免主家滅亡。我們也淪落為浪人,漂泊於九州。後來來到豐前,曾有一時以製造馬草鞋維生,露宿於野外。之後,很幸運地承蒙細川家的大殿下三齋公的收留,現在我們都是該藩的成員。」

「哦!原來如此。沒想到會在此遇見先父的友人。」

「我們也感意外。的確令人懷念……如果死去的無二齋能親眼目睹你的成就,那就太好了。」

半太夫、龜右衛門丞等人互相看了一下,又盯著武藏看。

「喔!忘了重要的事。老實說,剛才我們到過家老的宅第。聽說你曾去拜訪,卻又立刻告辭。我們才慌慌張張地追了過來。佐渡大人也說過,如果你到小倉來一定要在此過一夜,讓我們設上一夕之宴款待你。」

右衛門丞說完,半太夫也接著說:

「沒錯。怎麼可以在大門打個招呼就回去。無二齋的兒子!快跟我們來。」

這些父親的老朋友也不問武藏同不同意便自顧走在前面。

武藏雖然拒絕,終究還是跟著走。

「不,我還是別去好了。謝謝你們的好意。」

武藏停下腳步,向他們推辭,大家異口同聲說道:

「為什麼?我們幾個同鄉特地前來迎接,並為你大事慶祝,你竟然……」

「佐渡大人也有此意。如果你不去,恐怕無法向佐渡大人交代。」

「還是你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武藏這麼堅持似乎有傷他們的顏面。尤其是無二齋生前的莫逆之交內海孫兵衛丞更是說:

「豈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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