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圓明之卷 第16章 飾磨染

當武藏與又八等人離開岡崎,在秋初到達京都時,伊織也隨著長岡佐渡搭船往豐前,而佐佐木小次郎也搭同一艘船正要回小倉的藩所。

阿杉婆去年與小次郎從江戶到小倉的途中,因為要回家處理家務以及寺里即將舉行法會,曾經回美作的故鄉。

澤庵離開江戶之後,聽說最近回到但馬的故鄉。

今年的秋天,這些人的足跡大概都清楚了。現在音訊渺茫的便是奈良井的大藏,以及逃亡期間失去消息的城太郎。

朱實也下落不明。

她也是芳蹤杳然。

另外,就是被抓到九度山的夢想權之助,令人擔心他有性命危險。伊織將此事告訴長岡佐渡,希望佐渡能幫忙拯救。

本來權之助被人疑為「關東的間諜」,才被抓到九度山。如果當時被滅口,可能連拯救和交涉的餘地都沒有。幸虧聰明的幸村父子立刻看清真相,嫌疑也一掃而光,現在權之助已經是自由之身,也正在尋找伊織。

暫且不提這些人。

在這裡必須一提的是,身體雖然安全,卻命運乖舛的人,那便是阿通。武藏是她的生命,她的希望,她默默地走著女人該走的路。離開柳生城之後,她的青春緩緩逝去,就像一隻獨行的鴛鴦,無視旅途上人們異樣的眼光,毅然四處漂泊尋找武藏。今年秋天,當武藏仰望明月的時候,她又是在何處呢?

「阿通姑娘,你在嗎?」

「在,請問是哪一位?」

「我是萬兵衛。」

萬兵衛隔著鑲有白貝殼的竹籬笆,探頭進來。

「哦,是麻屋的老闆。」

「你可真勤勞。打擾你工作真不好意思。我有話要跟你說……」

「請進,請進。請自己推開木門。」

阿通一雙被染成藍色的手,輕輕取下綁在發上的頭巾。

這裡是播州的飾磨海邊。志賀磨川的河水在這裡出海,是個三角洲的河口漁村。

阿通所在的地方並非打漁人家,她的屋外不管松枝上或欄杆上都掛滿了藍色的染布,這裡是個小小的染房,染出來的布聞名全國,稱做「飾磨染」。

海邊的村落里,有好幾間類似的小染房。

染房採用搗染的方法,藍色的布不斷澆上染料,放在臼里,用杵來搗。

因此,這裡染出來的布,即使穿破了也不褪色,所以會名聞退邇。

持杵在臼里搗布是年輕姑娘的工作。當她們想念打漁的船郎時,總會邊搗邊唱著情歌,歌聲從染房的圍牆傳到海邊。

但是阿通不唱歌。

今年夏天她才來到此地,尚未習慣搗布的工作。回想起來——今年夏天暑氣逼人的時候,一名穿著旅裝的女子,走過泉州界小林太郎左衛門店前,目不斜視地走往港口方向——當時,伊織瞥見的女子背影——正是阿通。

在那之前,阿通本來從界港搭渡船要前往赤問關,當船抵達飾磨港的時候,她突然改變心意,在這裡下了船。

這是多麼令人遺感的事啊!

人們無法躲過命運的捉弄。

因為她所搭的船,便是經營船運行的太郎左衛門的船。

不同一天,從界港出發的太郎左衛門的船隻當中,也曾搭載細川家的家臣。

還有長岡佐渡和伊織,以及岩流佐佐木小次郎都曾經走過相同的水路。

即使岩流或佐渡碰到阿通也不認得她。然而,每一艘船隻都會在飾磨港靠岸,為何伊織未能與阿通相逢呢?

親姐姐!

到處尋找阿通的伊織在飾磨港岸邊,竟然失之交臂。

他無法與阿通相遇也是有原因的。因為船上有細川家的家臣,船頭和船中央的席位全都圍上布幕,一般的販夫走卒、僧人、藝人等老百姓全都被分配在像箱子般的船艙底,根本看不到外頭。

當船隻靠近飾磨港時,阿通在天未亮便下船,因此伊織根本不可能看到她。

飾磨是阿通奶娘的故鄉。

今年春天,阿通離開柳生城到江戶時,發現武藏和澤庵已不在江戶,於是到柳生家和北條家。得知武藏的消息後,又一心一意地尋找武藏下落。因此,她又踏上旅途,從春天走過夏天,最後來到此地。

這裡離姬路城邊很近,同時離她生長的故鄉——美作的吉野鄉也不遠。

在七寶寺養育她的奶娘,便是這飾磨屋的女主人。阿通想起此事,才會寄身於此,但是因為離故鄉很近,所以她從來不出門。奶娘已年近五十,卻膝下無子,生活困苦,阿通光是在此遊手好閒也說不過去,便幫忙染房的工作。離此不遠的中國街道,來往人潮洶湧,也許可以藉此探聽武藏的消息。

多年來阿通已不再唱歌,只有內心藏著:無法見面的戀情。在染房庭院的秋陽下,每天默默地持杵、搗布,獨自暗嘗相思之苦。

此時萬兵衛來訪,他是附近麻屋的主人。

不知他有何事?

阿通把手洗乾淨,並用毛巾拭去額頭上的汗珠。

「很不巧,奶娘出門了。要不要進來坐坐?」

阿通請萬兵衛到主屋的客廳,萬兵衛卻擺擺手。

「不,不。我不能久留,我也很忙啊!」

他站在原地跟阿通講話。

「阿通姑娘的故鄉是作州的吉野鄉吧!」

「是的。」

「多年來我經常從竹山城邊的官本村到下庄附近採購麻。最近我在那裡聽到一些傳聞。」

「傳聞?」

「是有關你的。」

「哦!」

「還有……」

萬兵衛笑著說:

「我還聽到官本村武藏的消息。」

「咦?武藏的?」

「瞧你臉色都變了。哈哈哈!」

秋陽照著萬兵衛的頭頂。萬兵衛熱不可當,將毛巾蓋在頭上。

「你認識阿吟姑娘吧?」

說著,蹲了下來。

阿通也蹲在藍色的染桶邊。

「阿吟姑娘……就是武藏的姐姐吧?」

「沒錯。」

萬兵衛重重地點頭。

「我去三日月村碰到阿吟姑娘,跟她提起你的事,她嚇了一大跳。」

「你有沒有告訴她,我住在這裡?」

「告訴她了,但不會有什麼壞事的。以前這家染房的女主人也曾拜託我,如果到官本村附近聽到武藏的消息,回來一定要告訴她……所以我在路上碰到阿吟姑娘時,便主動跟她打了招呼。」

「阿吟姑娘現在在何處?」

「在三日月村的鄉士家衛,叫做平田某某的,名字我忘了。」

「是不是嫁到那兒了?」

「可能吧!」

「不管怎麼說,阿吟姑娘談了很多事,還說有秘密要告訴你,一聽到我提起你,無視於來往的路人,竟傷心地哭了起來。還說很想念你,希望能早日與你相見……」

阿通的眼眶也紅了,聽到心上人姐姐的消息,引起了她的思鄉愁,使她心中無限懷念。

「阿吟姑娘還說在路邊無法寫信,請你一定要到三日月村的平田家去找她。她因為諸多不便,無法前來。」

「她找我嗎?」

「詳細情形她並未明說,只說武藏經常有來信。」

阿通恨不得立刻就去找她,但是寄人籬下,凡事總得先與奶娘商量才行。

「我能不能去,今天晚上答覆你。」

阿通回答萬兵衛。

萬兵衛希望阿通一定要去。還說明天剛好自己也要到三日月村去做生意,可以同行。

木牆外,油亮亮的大海在秋陽下不斷地傳來令人慵懶的波濤聲。

打從剛才便有一名年輕武士,背牆面海蹲在地上,獨自沉思著。

年輕武士大約十八九歲,看起來未滿二十歲。

他一身打扮威風十足。

他是姬路人,家鄉離此約一里半,是池田家某藩士的兒子。

他並非來釣魚。

因為沒帶魚簍子或釣竿,只一徑靠在染屋的木牆外,有時坐在沙地上玩弄著沙子。這一點倒是童心未泯。

「那麼,阿通姑娘。」

萬兵衛的聲音,從木牆內傳出來。

「請你在傍晚之前回覆我。如果要去,我早上很早就出門,我們互相配合一下。」

空氣中除了浪花拍岸的聲音之外,靜悄悄的正午,使得萬兵衛的聲音聽起來更清晰。

「好,傍晚之前我一定答覆你……謝謝你的一番好意。」

阿通低聲說著。

萬兵衛打開木門走出去。坐在牆邊的年輕武士,這才起身目送萬兵衛離去。

他的眼光銳利。

但是他戴了一頂銀杏形的斗笠,遮去了大半個臉,旁人看不出他的表情。

令人不解的是萬兵衛離開之後,年輕武士不斷向木牆內窺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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