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圓明之卷 第15章 圓

越來越接近京都了。

想來愚堂和尚的目的地是京都吧!花園妙心寺的總堂就在京都。

然而——

禪師隨心所欲,根本不在乎何時會到達京都。有一次下雨天,他關在客棧里足不出戶,武藏向內窺視,看到禪師正在教又八針灸。

他們經過美濃。

在美濃的大仙寺住了七天,在彥根的禪堂又住了幾天。

如果禪師住在簡陋的客棧,武藏就在附近落腳。如果禪師投宿寺里,他便睡在山門下,武藏到哪裡都可以睡。一心只期待禪師能授予一言之教,此乃武藏追隨禪師的目的。

一回,露宿湖畔寺院的山門下,武藏感覺到幾許秋意。

看看自己一身乞丐似的打扮。頭髮蓬鬆,任其滋長,他決定在得到禪師的教誨之前,絕不梳頭不入浴,不剃鬍須,衣服任憑風吹雨打,全身的肌膚鍛煉得猶如松樹皮一般粗糙。

秋天的夜晚,滿天星斗,彷彿風一吹就要掉下來似的。

武藏躺在一張草席上。

「我這是何苦啊?」

他冷笑自己瘋狂的舉動。

到底自己是要了解何事?向禪師追求什麼?

難道非得如此苦苦追求才能生存嗎?

自己真可憐啊!

連住在自己愚蠢身上的跳蚤都覺可憐。

禪師不但拒絕武藏的求教,並說:

「空無一物!」

對一個空無一物的人,勉強求教是太牽強了。無論武藏如何苦苦追隨,禪師視他如路邊野狗,看都不看一眼。然而武藏一點也不怨恨。

「……」

武藏從亂髮中望見明月。山門上,秋天的月色看起來特別皎潔。

而且,蚊子也特別多。

他的皮膚對蚊子的叮咬已無知覺,但是,全身到處都是紅紅的腫塊,猶如無數的胡麻粒。

「啊!我真不明白。」

他的心中藏著一個連自己也不明白的疑問——只要能夠化解這個難題,停滯不前的劍法也能夠豁然開朗,可是現在他卻相當無奈。

如果自己的道業至此無疾而終,自己寧願死去。因為已經失去生存的意義。這使得武藏輾轉無法成眠。

仔細說來,自己不了解的事物到底是什麼?劍的造詣?還是處世的方針?除此之外,還有阿通的問題。難道男人會受愛戀之苦,消瘦到如此地步嗎?

這些累積成了一個大問題。但從天地的觀點來看,這些又只不過是芝麻蒜皮的小事罷了。

武藏卷著草席像只夜蟲般地躺在石頭上睡覺。又八不知睡得可舒服?想到又八不必受苦,而自己卻為解脫痛苦,自找苦吃。他不禁羨慕起又八。

「……?」

武藏不知看到什麼,突然坐起身子,注視著山門上的柱子。

山門的柱子上懸掛著一副對聯。武藏目不轉睛地盯著。借著月光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面寫著:

汝等請務其本

白雲感百丈大功

虎丘嘆白雲遺訓

先規如茲

誤摘葉

莫好尋枝

「……」

這文字想必是開山大燈的遺訓。

「誤摘葉,莫好尋枝」光是此句就令人回味無窮。

枝葉——

對了,指的不就是一般世人的煩惱猶如枝葉那麼繁多嗎?

連自己也不例外。

武藏醒悟後,頓覺一身輕。

與身體合為一體的劍法,為何無法練就?為何心有旁騖、無法專心呢?為這。

為那。

為一些事情左顧右盼。一心一意追求劍道,卻又為身邊的諸多瑣事而分心。雖然武藏覺悟到此點,但是就因為自己專心一意,追求道業,才會如此分心。愚蠢的焦慮,內心備受煎熬而飽受迷惑之苦。

如何才能打破這層繭?

自笑十年行腳事

瘦藤破笠扣禪扉

原來佛法無多子

吃飯吃茶又著衣

這是愚堂和尚自嘲之作。武藏現在想起這首詩偈。當時自己還年輕,第一次仰慕妙心寺愚堂和尚之名,前去拜訪時,愚堂突然問道:

「你有何見地?竟然要來拜訪愚堂門?」

就差沒把他踢出門,只是大罵一聲,把他趕了出去。之後也許自己在某些方面得愚堂和尚歡心,得到許可進入了妙心寺,然而只得到剛才那首詩偈,並受愚堂嘲笑。

你口中還說要修行的時候,就是尚未成才。

自笑十年行腳事——十年前愚堂用這首詩教自己,十年後,看到自己仍然躊躇於修道途上,他一定認為武藏是個:

無法成就的蠢材。

武藏呆立在那裡。他無法再入睡,便繞山門一周。

突然——

在這半夜,有人從寺里走出去。武藏跟蹤其後來到山門,仔細一看,原來是愚堂帶著又八。

愚堂健步如飛。

難道本山出事,才急著趕往京都?

他拒絕寺里的人送行,直直地往瀨田大橋走去。

武藏直覺到——

趕不上他就糟了。

皎潔的月光下,武藏快步追趕前面的影子。路旁一排房子,正沉醉在睡夢中。白天熱鬧的大津繪屋,以及混雜的客棧、藥房都大門深鎖。深夜的街道,毫無人影,皎潔的月光白得令人恐怖。

他們走到大津的街上。

在很短的時間內便走過這條街。

路開始上坡,三井寺和世喜寺所在的山上,籠罩著一層夜霧,一路上幾乎看不到人影。

最後他們爬上山嶺。

「……」

走在前面的愚堂停了下來,與又八說話,並仰望明月,稍作休息。

京都已在眼下。回頭可望見琵琶湖。除了一輪明月之外,霧海映著皎潔的月光。

武藏隨後爬上山嶺。沒想到愚堂與又八競停下腳步,雙方靠得很近。而且愚堂也看著自己,使得武藏心中惶恐。

愚堂無言。

武藏也無言。

可是,他們能夠四目相視,這可是幾十天來頭一遭啊!

武藏突然想到。

現在正是好機會——

京都已在腳下。要是禪師又躲到妙心寺的禪洞里,不知又要等上幾十天才能見到禪師。

「……禪師。」

武藏終於叫出口。

但是,他心頭一陣混亂,聲音卡在喉嚨,就像孩子欲對雙親陳述難以啟齒之事,心中好不惶恐,連腳都不敢向前。

「……」

愚堂不回答。

愚堂乾瘦的臉龐,眼睛瞪得斗大,銳利的眼神望著武藏。

「大師。」

第二次開口,武藏已不再瞻前顧後。而像一團火球般匍匐向愚堂腳邊。「請賜教一言,請賜教一言。」

他只說出這兩句話,便整個人趴在地上。

武藏全神貫注,等待禪師的一句箴言。可是等待許久,仍無迴音。

武藏實在無法再等下去,今夜他一定要把內心的疑慮全部澄清。正要開口。「我在聽。」

愚堂第一次回應他。

「每天晚上我都聽又八談您的事情,我全都知道……包括女人的事。」

最後那句話像一盆冷水潑在武藏心頭,使得武藏抬不起頭來。

「又八,棒子拿過來。」

愚堂說著,拿過棒子,武藏合上眼睛,等待挨三十大板。可是棒子並未打在他頭上,卻在他跪著的四周繞了一罔。

原來愚堂拿著棒子在地上畫了一個大圓圈——武藏就被罔在這個圓內。

「走吧!」

愚堂丟掉棒子。

愚堂叫又八走,自己也匆忙掉頭離去。武藏又被丟下。情形跟在岡崎時一樣,落到這種地步,武藏也感到非常憤怒。

這幾十天來,自己誠心求教,一路追隨,也一路吃盡苦頭,對於這樣的晚輩,愚堂竟然毫無憐憫之心,反而冷酷無情,簡直是在捉弄人。

「……臭和尚!」

武藏咬牙切齒瞪著愚堂和尚的背影。說什麼空無一物,說什麼讓頭腦處於真空狀態才是真正悟道,這些都是和尚們似是而非的口頭禪。

「好,咱們走著瞧。」

武藏決定不再依賴對方。他一直認為這世上還有可以依賴的師父,這個想法是錯誤的,令他後悔萬分。自力救助——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和尚是人,自己也是人,無數的古聖先賢全都是人——不能再依賴別人了。

武藏肅然立起,內心充滿憤怒。

「……」

他望著天上的一輪明月,漸漸地,眼中燃燒的火焰慢慢冷卻下來,眼光回到自己的身上和腳邊。

「咦?……」

他在原地轉了一圈。

他發現自己在一個圓當中。

「棒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