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圓明之卷 第13章 無為之殼

話說去年武藏在柳營仕宦的希望破滅以後,在官邸的屏風上留下一幅「武藏野之秋」便離開江戶,之後行蹤,無人知曉。

武藏時而露臉,時而消失,像一朵悠遊的白雲,居無定所。

他四處遊走,行蹤飄忽不定,令人難以捉摸。

而武藏本身心無旁騖,直往前走。旁人看來覺得他自由自在,隨心所欲,走走停停,率性而為。

他經過武藏野西郊來到相模川,再投宿於厚木,翻過大山和丹澤等山峰。

之後,有一段時間,無人知曉他在何處生活。

大約經過兩個月之後,他蓬頭垢面地從山上下來。看來似乎想要解開心中之謎才到山上修行。然而,山上冬天的積雪逼他不得不下山來。他的表情卻比上山前更加痛苦和迷惘。

無法解開的謎題,不斷侵蝕他的內心。解了一題又來一題,最後,連劍法和心靈都處於空虛的狀態。

「我終究是不行的。」

他甚至自暴自棄,想放棄一切。

「乾脆……」

他想像與平常人一樣過著安逸的生活。

他又想到阿通。

跟阿通一起過著安逸的生活是很容易的事。另外要找到一百石或兩百石,足以糊口的官祿也唾手可得。

然而,他又想回來。

這樣我就滿足了嗎?

他問自己,知道自己絕對不可能過這種生活。

「懦夫,你迷失了自己。」

他罵自己,好像面對難以攀爬的高峰,更想奮勇向前一般。

有時,他也會陷入孤獨膚淺的煩惱里。有時內心又會變得非常清澈,宛如山巔一輪明月,獨自享受孤高的情趣。他早晚心情不斷地變化,時而混濁時而澄明,他的心靈由於血氣方剛,多情又多恨,也容易急躁。

在這種明暗不定的心靈世界裡,表現於外的劍法始終未能達到自己的理想。這條道路非常遙遠,自己也尚未熟練,他非常了解自己的程度。因此,迷惘和苦悶,強烈侵襲著他的內心。

他到深山裡,內心越是澄靜,越是思念鄉里,思念女人,年輕的血液幾乎要發狂了。

他吃野果,在瀑布下修行,鍛煉自己的肉體,然而還是夢到阿通,還是非常思念她。

在山裡住了兩個月便下山了。他來到藤澤的遊行寺住了數日,又到鎌倉,不料在這個鎌倉禪寺里,竟然碰到一個比自己更受煎熬的男人,那便是他的舊友又八。

又八逃離江戶來到鎌倉,主要是因為他聽說鎌倉有很多寺廟。

他也受苦惱的煎熬。他絕不容許自己再怠惰下去。

武藏對他說:

「你現在努力還來得及。重新面對世人,如果你自暴自棄,那你的人生就僅於此了。」

武藏鼓勵他之後,又補充說道:

「雖然我這麼勸你,老實說以前我也經常碰壁,經常懷疑自己是否能力不足,受困於虛無之境,列任何事都提不起勁,這是一種無為之病。我有時三兩年會發作一次,每當這時,我常常自我鞭策,自我鼓勵,踢掉無為之殼,破殼而出,再展開一個新的旅程,對準下一個目標向前進。有時過了三年或四年,又再碰壁,然後又會生一場無為之病……」

武藏誠實地對又八告白:

「然而這次我生的無為病,病情較往日嚴重,始終無法衝破。天天掙扎在殼裡殼外的盲暗痛苦中……後來我想起一個人,想要藉助他的力量,才會下山到這鎌倉打聽他的消息。」

武藏在十九、二十歲時,血氣方剛,像一隻無頭蒼蠅摸索著自己的目標。那時候他曾在京都的妙心寺碰到他的啟蒙大師,也就是住在前法山的愚堂和尚,和尚還有一個法名叫做東寔。武藏所說的人便是他。

又八聽了,說:

「有這麼好的和尚,你一定要介紹給我,並拜託他收我為弟子。」

武藏剛開始也懷疑又八是否真心。但聽了又八說他自己離開江戶之後所遭遇到的苦難,便答應拜託那位和尚收又八為弟子。之後,他們兩人來到鎌倉的禪門,到處尋找,卻無人知曉和尚的去處。

因為愚堂和尚在幾年前已經離開妙心寺,從東國往奧羽的方向去旅行,行蹤不定。他曾蒙受主上後水尾天皇寵召,在清涼的法筵上傳授禪道。有一陣子則帶一名弟子到鄉下過著清閑的生活。

「你到岡崎的八帖寺去問問,他經常在那裡落腳。」

有很多寺廟如此告訴武藏。又八與武藏來到岡崎,還是沒遇見愚堂和尚。但是,八帖寺的人說去年曾經看過和尚的蹤影,後來又到陸奧去了。不過,和尚說回來時還會經過這裡。

「即使等上幾年,也要等到他回來。」

於是武藏在城裡找到一戶人家,住了下來。又八就借住在寺廟廚房旁的小房間里。兩人同時等待愚堂和尚歸來。一等等了半年多了。

「屋裡蚊子可真多啊!」

又八雖然不斷燒火熏蚊子,但還是受不了。

「武藏兄,我們到外面去吧!雖然外面也有蚊子,至少比較舒服一點……」

又八說著揉了揉眼睛。

「嗯!到處都是蚊子。」

武藏先走了出來。武藏每次去找又八,只要對又八的心靈世界有所助益,就覺得很安慰。

「我們到本堂前面去吧!」

此刻已是深夜,本堂前一個人也沒有,大門也關著,晚風吹來,涼快無比。

「這裡讓我想起七寶寺。」

兩人坐在屋檐下,又八喃喃自語。每次兩人見面,無論談到花草樹木,都會立刻想起他們的故鄉。

「嗯!」

武藏也同樣思念故鄉。但是之後兩人都默不作聲,不再重提往事。

因為只要一提起故鄉,兩人同時都會想到阿通、又八母親的事,還有很多不愉快的記憶都會影響兩人的友誼。

又八害怕提到這件事,武藏也三緘其口。

但是,這一天晚上又八似乎想要談得更深入。

「七寶寺的山比這裡還要高。山腳也有一條像矢矧川一樣的吉野川……只是這裡沒有千年杉。」

又八望著武藏的側面,突然說道:

「武藏,我一直想對你說一件事,卻老開不了口。這件事希望你能夠理解,能夠聽我說明。」

「什麼事?你說說看。」

「關於阿通的事。」

「嗯!」

「阿通……」

還沒說出口,又八已經有點哽咽,快哭出來了。

武藏瞼色微變。因為又八突然提出兩人都不想觸及的話題,武藏在猜測又八的心意。又八說道:

「你我兩人,現在已經能互訴心聲,有時還會談上一整夜,但是,阿通現在不知如何了?也不知她的將來會變成怎麼樣?最近我一直在想這件事,心中好過意不去。」

「……」

「我有一段很長的時間讓阿通受苦。有一陣子則像鬼魅般地追著她,還把她關在江戶的一戶人家裡,她心裡一定不會原諒我的……本來阿通像一株開在我家枝葉上的花朵,可是自從我參加關原之戰後,阿通便離枝落地。現在的阿通已經從別的土地的枝葉上長出新的花朵了。」

「喂!武藏。不,武藏兄……拜託你娶阿通為妻。只有你能救阿通。如果我是以前的又八,絕對不會向你拜託這件事,但是為了補償以往我犯過的錯,我決定皈依佛門。我已經完全覺悟了。惟獨對阿通仍放不下心。拜託你找到阿通,幫我完成她的心愿。」

當天晚上,他們一直談到丑滿時刻的深夜才分手。

武藏默默地走在松濤吹拂的黑暗裡,從八帖寺的山門下了山麓。

他雙臂交叉抱胸。

低著頭。

無為和空虛的苦惱纏住他的腳步。

剛才在本堂分手的又八所講的話,繚繞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

「拜託你,照顧阿通。」

又八真誠的聲音懇求他。

又八在向自己說出這些話之前,一定痛苦了好幾個晚上。

可是,武藏也不否認自己的痛苦和迷惘遠超過又八。

拜託你——

又八幾乎是合掌拜託武藏。想必又八在說出口之前,一定日夜受到煎熬,一旦說出口,則全身解脫,終於泣不成聲,陷於悲傷與喜悅兩種極端的情緒中。現在又八一定像個新生嬰兒,尋找自己生存的意義。

當又八向武藏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武藏無法斷言:

「不可能。」

他也無法說:

「我無意娶阿通為妻。因為她是你的媳婦。你應該對她懺悔,抱著誠摯的心與阿通重修舊好。」

這種話他更是說不出口。

那麼他該說什麼呢?

武藏始終都未開口。

因為不管說什麼都是謊言。

他在心底檢討自己,實在無法回答又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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