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圓明之卷 第12章 無可先生

這裡是岡崎的魚店街。

有一塊空地上立著一塊木板,看來是閑居的浪人所寫

啟蒙學館

指導讀書寫字 無可

這大概是一所私塾。

不過老師所寫的字並不工整。識字的人看了,可能還會苦笑呢!但是無可先生並不感到羞恥。

「我也跟小孩一樣,都在學習當中。」

每次他都如此回答。

空地的盡頭有一片竹林。竹林的一端是馬場。天氣好的時候,灰塵滿天飛。三河武士的精銳,也就是本多家的家臣們都在此練騎馬術。

現在塵埃揚過來了。

無可先生為了擋塵埃,在屋檐下掛了一面門帘,擋住光線,使得原本狹窄的屋子更加昏暗。

他本來就孤伶一人。

看來他剛剛午睡起來,井邊傳來吊桶的聲音,不一會兒——

啊!

竹林里傳來巨大的聲響,是伐竹的聲音。

一株竹子應聲倒地。無可先生認為拿它來做箭未免嫌粗了點,便把它削去一節,從竹林中走出來。

他頭上包著灰色頭巾,穿著灰色衣服,腰上佩著一把刀。看來還很年輕,雖然穿得很樸素,但看起來不超過三十歲。

他把竹子削去一節之後,拿到井邊清洗乾淨,走進室里,這個房間沒有壁龕,只在牆壁的一角放了一塊板子,木板上掛著一幅不知何人畫的祖師像,無可先生把那節竹子放在木板前。

原來是當花瓶用。

他又摘了一些雜草和牽牛花插在裡頭。

不錯——他靜靜地欣賞。

然後,無可先生坐在書桌前,開始練字。桌上有褚遂良的楷書範本,還有一些書法大師的拓本。

住到這裡之後,已過一年多。也許是無可先生勤於練字,他現在的字寫得比招牌上的字還要漂亮了。

「隔壁的老師!」

「是。」

他放下筆。

「是隔壁的伯母嗎?今天很熱啊!進來坐坐吧!」

「不,不,我不進去……剛才我聽到很大的聲音,不知是什麼?」

「哈哈,是我在惡作劇。」

「您是教導小孩的人,怎麼可以惡作劇呢?」

「老實說啊……」

「您剛才在做什麼?」

「我去砍竹子。」

「要是這樣就好了。我還以為又發生事情,嚇了一大跳。我丈夫說的也許不盡可靠,但是我聽他說,這附近經常有浪人出沒,可能是要取您的性命……」

「沒關係,我的頭根本不值三文錢。」

「瞧您說得很輕鬆。也許以前曾經與人結仇,自己不記得……您還是小心一點。我是無所謂,但要是您被殺了,附近的年輕姑娘可能會為您哭泣呢!」

鄰居是制筆商人。

丈夫和妻子都很親切,尤其老闆娘經常指導這位單身的無可先生料理食物的方法,有時甚至幫他洗襪子,縫補衣物。

有一件事讓無可先生非常為難。

「我認識一位好姑娘可以介紹給您。」

她經常為他說媒。

「您到底為何不娶妻室?難道您討厭女人?」

她打破砂鍋問到底,經常讓無可先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但這不是她的錯,無可先生自己也不好。

我是播州的浪人,沒有家室之累,想要多學習知識學問。在京都和江戶看了不少,來到這裡,希望開一所好私塾,在此地落腳。

他也曾經告訴隔壁的太太自己的經歷。鄰居夫婦看他也到了論嫁娶的年紀,人品又不錯,人也非常老實,因此除了主動為他打點三餐之外,當然會聯想到他的終身大事,這是無可厚非的。再加上無可先生有時走在外面,很多姑娘看見他,都向制筆商夫婦透露,希望能嫁給無可先生。

任何祭典、舞蹈、彼岸日的拜佛——雖然這裡的生活罔很小,但人們過得既忙碌又熱鬧。甚至連充滿悲傷氣氛的出殯儀式,和照顧病人的事,大家都同心協力來完成。

這便是住在后街的溫馨。

一個人孤寂地住在這熱鬧的后街里。

真有趣啊!

無可先生坐在小桌前,希望能向凡間多學習人生的道理。

可是,不只無可先生,在這世上根本無法預知會有何種人住在這裡。因為現在的時局動蕩不安,人,也形形色色。

一直到前一陣子,大阪的柳馬場后街,住進一個剃光頭,叫做幽夢的手工匠。經德川家手下調查的結果,原來那個人是前土佐鎮的太守,叫做長曾我部官內少輔盛親。這件事立刻引起一陣騷動,附近的人知道此事時,一夜之間他便消失了蹤影。

另外,在名古屋的街上有一個卜卦的男子。德川家見他行動詭異便展開調查,結果那個人竟然是關原的殘黨毛利勝永的臣下,叫做竹田永翁。

像九度山的幸村,以及漂泊的豪士後藤基次這些人對德川家來說,是必須密切注意的人物,必須隱姓埋名小心地不引人注意,這是他們的生存原則。

世間隱姓埋名的不只是這些大人物,還有一些默默無聞的小人物。這些大、小人物龍蛇雜處,混居一處,令人無法分辨,此乃后街的神秘色彩。

至於無可先生,最近也有人傳言他不叫無可,而是叫武藏。

「那個年輕人叫做官本武藏,他所經營的私塾只是一個幌子。他曾在一乘寺村的下松與吉岡門下比武而大勝,是個有名的劍士。」

不過,人們並未受人慫恿而四處宣揚此事。

「怎麼可能?」

有人這麼說。

「是嗎?……」

也有人表示懷疑。經常有人偷偷窺視無可先生。附近的居民甚至趁夜裡,從竹林或空地秘密地窺視他。鄰家的太太也經常提醒他—有人準備取他的性命。

對於身陷危境,無可先生自己似乎也已有察覺。

我早就知道了。

因此,雖然今天鄰家的太太又來提醒他。到了晚上——

「鄰家的夫婦,我要外出了,請你們幫我注意門戶。」

他打了招呼之後便出門了。

制筆商夫婦家裡門戶敞開,正在吃晚餐,從屋內可以看到正要離去的無可先生。

他穿著一件灰色的單衣,頭戴斗笠,出門時雖然佩戴大小二刀,卻沒穿褲裙,只穿一般的樸素衣服。

如果再披上袈裟和布施袋,看起來就像個苦行僧了。

筆店的老闆娘噴噴稱奇,說:

「他到底要去哪裡?早上教小孩,中午睡午覺,到了晚上像只蝙蝠似的出門去了……」

她的丈夫笑著說:

「他可是單身漢啊!沒辦法。你連別人夜遊都要管,那就沒完沒了了。」

走出空地,可望見岡崎的夜色。雖然白天的暑熱未消,夜晚的燈火已經滿街亮起。人影晃動之中,可聽到箭聲、蟲嗚聲和叫賣西瓜和壽司的聲音。也有一些旅客穿著涼爽的衣服,出來散步。這裡與新開發的江戶那種熱鬧氣氛不同,穩定之中還帶著邊城鬧區的風情。

「哎呀!老師走了。」

「無可老師。」

「不看我們一眼就走了。」

城裡的姑娘們互使眼色小聲地說著。其中也有些姑娘向他行禮。無可先生的去處已經變成他們的話題。

但是他的腳步依然往前走。在很早以前,這一帶專門製造弓箭。有很多客棧、妓女在此招攬客人,直到今日,岡崎女郎在東海道上還頗有名氣。然而無可先生卻不為所動。

過了不久,他來到城的西邊。黑暗中,傳來嘩啦嘩啦的流水聲,令人聽了倍覺涼快,那裡有一座大約三百八十米長的橋,借著星光可看到第一個橋柱上寫著:

弓箭橋

橋上有一個瘦削的和尚,兩人似乎早就約好在那裡等待,對方先開口說道:

「是武藏兄嗎?」

無可先生回答:

「是又八嗎?」

兩人笑臉相迎。

沒錯!另一位正是本位田又八。他就是在江戶的奉行所前,被笞打了一百大板,遭到放逐的又八。

無可是武藏的假名。

兩人站在弓箭橋上,星光下,兩人之間已經沒有舊恨。

「禪師在哪裡?」

武藏問道。

「出去旅行還沒回來,也毫無音訊。」

又八回答。

「好久了。」

雙方喃喃自語,並肩走過弓箭大橋。

對岸有一個長滿松樹的山丘,山丘上有一間古剎。因為附近有一座八帖山因此古剎又名八帖寺。

「又八,禪寺的修行很辛苦啊!」

他們來到山門,登上黑暗的坡道,武藏如此問。

「的確辛苦。」

又八老實地垂著頭回答:

「有好幾次我都想逃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