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二天之卷 第17章 大事

苦行僧的眼睛不太好,不知是眼疾還是老花了,做什麼事情都必須用手摸來摸去。

澤庵並未要求他吹簫,是他自己毛遂自薦要吹一曲,他的簫吹得像外行人一般笨拙。

不過澤庵聽著聽著,覺得他吹的簫充滿真情,毫無一般世人的矯揉造作。曲調間平仄雖然不夠協調,但能表露出他吹簫時所欲傳達的心聲。

這個被世人遺忘的苦行僧,用一支破簫傳達他滿心的「懺悔」。整首曲子從頭到尾就如同在懺悔哭泣一般。

澤庵靜靜聆聽,慢慢地他似乎已經了解這位流浪僧的一生是何等光景。無論偉人或是平凡的人,在人性心靈的旅程並無太大的區分。偉人和凡人之間的差異,在於如何跨越人類共通的煩惱。苦行僧和澤庵透過這支破簫,無形的心靈得以相互了解,細思過往歲月,兩人皆有相同的煩惱,原是凡夫俗子罷了。

「我好像見過你。」

澤庵聽完他的吹奏之後說道。這一來苦行僧眨著眼,說:

「我也覺得似乎聽過你的聲音。現在聽你這麼一說,我猜想你是不是但馬的宗彭澤庵大師,曾經住過美作吉野鄉的七寶寺……」

話還沒說完,澤庵也想起來了。這時,屋裡的燈火已快熄滅,澤庵重新挑燃燈芯,仔細凝視眼前這位鬢髮霜白、臉頰瘦削的老僧。

「啊!你不是青木丹佐衛門嗎?」

「這麼說來,你的確是澤庵大師了。哎呀!現在地上如果有個洞,我真想鑽進去。沒想到我竟落得如此下場。宗彭大師,你別認為我是以前的青木丹佐呀!」

「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七寶寺到現在已經十年了。」

「你提起此事,讓我心頭有如冰雨澆淋般難受。我即將步入黃泉,成為荒野中的一堆白骨,如今我日日夜夜所思掛的便是我的兒子。」

「你的兒子,你的兒子現在在哪裡?」

「以前我在贊甘山圍捕武藏,致使武藏被你綁在千年杉上受苦。之後聽說他改名為宮本武藏,又聽說我兒子成了他的弟子,現在已經來到關東。」

「什麼?武藏的弟子?」

「當我聽到這件事時,我羞愧得無地自容,不知該如何面對此人。我甚至不敢讓武藏看到我現在的樣子。但我實在是非常想念我兒子……屈指算來,城太郎現在已經十八歲了。如果我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他長大的樣子,我死也無憾了。因此我不顧羞慚,前一陣子一直在關東四處尋找他。」

「這麼說來,城太郎是你兒子嘍?」

澤庵從未聽過這件事。自己跟城太郎那麼熟悉,為何從沒聽過阿通和武藏提起他的身世呢?

苦行僧青木丹佐默默地點頭。這時的他形容枯槁,無法想像當年他留著八字鬍,充滿大將威風,精神煥發的英姿。澤庵憐憫地看著他,說不出安慰的話。因為丹佐已經從充滿慾望的人性中蛻變而出,迎向人生暮鍾,不需任何安慰的話語了。

雖然如此,這個苦行僧為了過去而懺悔、傷心,認為自己毫無未來。皮包骨的身軀令澤庵覺得非常可憐。當這個人失去自己的社會地位,失去所擁有的一切時,一定也沒享受到法悅的境界,更沒想到佛陀能夠救助他。雖然在他有權有勢的時候,為非作歹,隨心所欲,極其囂張,但此人仍有他道德良心的一面,才會隨著自己的敗落而良心發現,幾乎要扼殺自己的餘生以贖罪。

因此他這一生的期望說不定就是見武藏一面,並向他道歉,以及親眼目睹長大成人的兒子,對他的將來放心之後,也許隔天就會到樹林里上吊自殺了。

澤庵認為在這男子見到他兒子之前,一定要先讓他見見佛陀。即使是無惡不作的歹徒,只要向佛祖求救,就能得到佛祖慈悲的光輝。因此先讓他面對佛陀之後再讓他面對城太郎也不晚,至於和武藏見面則屬後來之事,對他好,對武藏也好。

澤庵如是想,因此他告訴丹佐:城內有一座禪寺,只要報上我的名字,便可隨意在那裡住宿,愛住多久住多久。我若有空會去找你,見面之後再詳談。至於你的兒子城太郎,我一定會儘力促成你們父子相逢。別太苛責自己,即使是五十歲、六十歲,前途依舊光明,一片樂土,有工作也有人生。在我去禪寺與你見面之前,你也可以與該寺的和尚聊聊人生的真諦。

澤庵這麼鼓勵他之後,故意要青木丹佐離開那裡。丹佐似乎也了解澤庵的心意,不斷地道謝之後,背著席子和簫,依賴竹杖,扶著牆走了出去。

這一帶是丘陵地。下坡路很容易跌倒。因此丹佐往林子里去。沿著杉樹林的小路,進入雜木林。

「……」

丹佐的手杖碰到一樣東西,他的眼睛並未全瞎,他彎下身子,仔細察看。雖然林子里黑暗,一時間看不清楚,最後借著從樹縫照射下來的星光,依稀可見兩個被露水沾濕的人躺在地上。

丹佐不知想到什麼,沿著原路回去,然後走到剛才的草庵,望著裡面的燈火:

「澤庵大師……我是丹佐,我發現樹林里有兩個年輕人從樹上跌了下來,昏迷了。」

澤庵聽他這麼一說,連忙拿著燈火來到屋外。丹佐又說:

「很不巧,我身上沒帶葯,而且眼睛也看不清楚,無法給他們水喝。那兩個少年可能是附近鄉士的兒子,或者是來這兒遊玩的武家兄弟,請你救救他們好嗎?」

澤庵點點頭,穿上草鞋,對丘陵下的茅草屋大聲叫喊。

有個人影從屋子裡走出來,抬頭看看山丘上的草庵。原來是住在那裡的農夫。澤庵叫他準備火把和水。

農夫拿著火把上來的時候,丹佐正好沿著澤庵告訴他的道路——這回是走山丘上的道路下山,走到半路剛好遇見拿火把的農夫。

如果丹佐走剛才迷路時的那條路,必定能隨著農夫而認齣兒子城太郎,可惜他重新向澤庵詢問往江戶的方向,致使父子無緣相見。

然而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人生總要到頭來回顧往事時,才能判斷是緣薄或是不幸。

拿著竹筒水和火把的農夫很快地趕過來。他是這兩天都在幫忙修理草庵的村人之一,以為發生什麼大事,急忙跟隨澤庵走進林子里。

他們拿著火把來到丹佐所說的地點。這會兒情況與剛才不大一樣,剛才丹佐發現兩人時,城太郎和伊織由於重重地跌了一跤,昏倒在地上。現在城太郎已經醒來,獃獃地坐在那裡,他想要叫醒伊織,問個明白,或是趕快逃走。城太郎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隻手放在伊織身上,正陷入沉思。

當城太郎看到火把,聽到腳步聲時,突然像一隻迅捷又敏銳的野獸,在夜間隨時攻擊敵人一般,全身戒備。

「咦?」

農夫拿著火把走在澤庵身邊。城太郎這才發現不需如此緊張,放心後,抬頭望著兩個人影。

——咦?

澤庵原以為兩人是昏倒的,沒想到其中一人竟坐起來了。雙方互看了好一陣子,不約而同地又叫了一聲。

「咦?」

澤庵眼前的城太郎,身體長高了許多,臉龐和以前完全判若兩人,因此一下子無法認出他來,但城太郎一眼就看出是澤庵。

「你不是城太郎嗎?」

澤庵瞪大眼睛,驚訝不已。

澤庵一直以為城太郎是在抬頭望自己,這才看清他早已雙手伏地,向自己深深行禮。

「是的……是的,我是城太郎。」

城太郎看到澤庵,聯想起自己以前還在流鼻涕時,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這個和尚。

「嗯!你就是城太郎嗎?沒想到你已經長大成人,而且是個敏銳的年輕人。」

澤庵看到城太郎長大的模樣,感到非常驚訝。望了好久,這才又想起必須趕緊救伊織。

他抱起伊織,發現他體溫猶存,連忙給他水喝,很快地伊織也恢複了意識。伊織醒來之後,雙眼骨碌碌地左顧右盼,突然大聲地哭了起來。

「痛嗎?哪裡痛了?」

澤庵問著,伊織搖搖頭回答:哪裡都不痛,只是師父不見了。師父被關到秩父的牢里。他說好可怕,又哭得更大聲了。

他哭得凶,話也說得急,所以澤庵一下子也搞不清他的意思。經過仔細追問,才了解事情的原委。於是他也跟伊織一樣,擔憂起來了。

這一來在一旁聽他們講話的城太郎,全身毛骨悚然,面露驚愕。

「澤庵大師,我有話對你說。請借一步……」

他的聲音很小而且顫抖著。

伊織不再哭了,閃著懷疑的眼光靠近澤庵。

「那傢伙是小偷,他說的話一定是騙人的。澤庵大師你可要小心啊!」

說著,用手指著城太郎。

城太郎瞪著他,伊織則一副挑釁的眼神回瞪城太郎。

「你們兩個別再吵架了,你們不是師兄弟嗎?這事由我來裁決吧!你們跟我來!」

他們循原路回到草庵,澤庵叫他們生起柴火。方才那名農夫看沒事了,便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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