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二天之卷 第06章 四賢一燈

遠處傳來神樂笛音。夜祭的燈火,從森林的一角,映得滿天通紅。

光是騎馬來此地,就必須花一刻鐘,可想見抓著馬口輪的新藏,到牛達來的這一路上,一定走得很辛苦。

「就是這裡。」

住家位於赤城坡下。

這裡是赤城神社境內,一大片土牆沿著坡道而築,圍住一個大宅第。

武藏來到土豪式的門口,翻身下馬。

「辛苦你了。」

他把韁繩交給新藏。

庭院的門早已開著。

在屋內等候的武士一聽到馬蹄聲,立刻拿著蠟燭出來迎接。

「您回來了?」

那武士牽過馬匹,在武藏前面引路:

「請跟我來。」

新藏也一起穿過林子,來到房子的大門口。

左右兩側都已點上燭火,安房守的僕人們鞠躬迎接客人。

「主人久候大駕,請進!」

「打擾了。」

武藏上了階梯,隨家僕入內。

這房子蓋得有點奇特。階梯一直往上延伸,可能是沿著赤城坡而蓋,兩旁是節節高升的房間和工具房。

「請稍做休息。」

僕人將武藏引到一個房間,便退出去。武藏這時才注意到原來這房間處於高地。從庭院可望見江戶城的北護城河。可想見白天一定能遠眺江戶城內的森林。

「……」

檯燈旁的拉門悄悄地開了。

一位秀麗的小侍女,衣冠楚楚,送了糕點和茶水到武藏面前,又默默地退下。

她系著艷麗的腰帶,彷彿從牆壁里走出來,又消失在牆壁里。離開之後卻留下一股芳香,使得早已忘記女性的武藏重新想起了「女人」。

不久,這家的主人帶了一名隨從出現在房裡。他是新藏的父親安房守氏勝。他一看到武藏——因為與自己的兒子年齡相仿——也把他當小孩看待。

「你來得正好。」

他略去嚴肅的禮儀。隨從拿出坐墊,他便與武藏一起盤腿而坐。

「犬子新藏受你照顧,我未前去拜謝,反而讓你光臨寒舍,真是對不住!還請見諒。」

說完,雙手扶住扇子兩端,向武藏輕輕地點頭行禮。

「不敢當。」

武藏趕緊回禮。眼前的安房守年紀已大。前齒掉了三顆,皮膚光澤不輸給年輕人。鬢毛斑白,留著鬍子,剛好巧妙地遮住了嘴角的皺紋。

這老人看起來像多子多孫的爺爺,容易讓年輕人親近。

武藏感受到他的親和力,人也輕鬆不少。

「聽說府上有客人在等我,不知是誰?」

「我馬上請他過來見你。」

安房守表情沉穩。

「他跟你是熟人。真巧,這兩位客人互相也認識。」

「這麼說來,有兩個客人?」

「兩位都是我的好朋友。今天在城裡遇見他們,便請他們光臨寒舍。談話中提起新藏正到山裡見你,便又聊起你。其中一位客人表示久未與你聯絡,想見你一面。另一位客人也有同感。」

安房守只談論事情始末,卻未告訴武藏客人究竟是誰。

然而武藏心中已有了譜,微笑著試探道:

「我知道了。是不是宗彭澤庵?」

安房守拍著膝蓋。

「你猜中了。」

接著又說:

「你猜得真准。今天我在城裡遇到的正是澤庵。很懷念他吧!」

「我們的確很久未見面了。」

終於知道一位客人是澤庵。但武藏怎麼也想不出另一位客人會是誰?

安房守起身帶路。

「請跟我來。」

他帶著武藏走出房間。

出了房間。又上了一段短短的階梯,轉了個彎,走到房子最裡間。

安房守突然不見蹤影。走廊和階梯昏暗,武藏因而落後。由此也可看出這老人的急性子。

「……?」

武藏停住,安房守的聲音從一間點了燈火的房間傳了出來:

「在這裡。」

「嗯!」

武藏雖然響應,卻沒移動腳步。

在映著燈火的檐下和武藏所站的走廊之間,約隔九尺,武藏似乎感到這一片沿牆的昏暗空地,令人不太舒服。

「為何不過來?武藏先生!在這裡,快點過來!」

安房守又叫了一次。

「好!」

武藏不得不回答。但他還是不向前走。

他悄悄地往回走了約十步左右,來到後門的庭院,穿上擺在脫鞋石上面的木屐,沿著院子繞到安房守所在的房間正面。

「啊?你竟從這邊進來?」

安房守回頭看到武藏,吃了一驚。武藏從容地向屋內叫道:

「嘿!」

他滿面笑容地向坐在上座的澤庵打招呼。

「嘿!」

澤庵也張大眼睛,起身相迎。

「武藏!」

澤庵不斷地說:「這太令人懷念,我等你好久了。」

多年未見,沒想會在此地重逢。兩人不禁相對良久。

武藏恍如隔世。

「我先來說分手之後的事吧!」

澤庵先開口。

澤庵依然穿著粗布僧衣,毫無裝飾打扮。風貌卻與往日大不相同,說話也圓融多了。

武藏也從野人脫胎換骨,變得溫文儒雅。澤庵眼見這個人活出自己的風格,深具禪學修養,內心一陣欣慰。

澤庵與武藏相差十一歲,已近四十了。

「上次我們在京都分手之後,正巧我母親病危,便立刻趕回但馬。」

接著又說:

「我服母喪一年後,又到處雲遊。曾寄身泉州的南宗寺,也到過大德寺。之後與光廣卿等人不理會世事,吟詩作樂,飲茶彈琴,不覺又過數載。直到最近,與岸和田的城主小出右京進同路下行至江戶,正好前來看看江戶新開發的情形。」

「哦!你最近才到這裡來嗎?」

「我在大德寺與右大臣(秀忠)見過兩次面,也經常拜謁大御所。但江戶之行算是頭一遭。你呢?」

「我也是今年夏初才到此。」

「不過你的名聲已傳遍江戶了。」

武藏內心一陣羞愧:

「只是惡名昭彰……」

說著,低下頭來。

澤庵盯著他看,心中想起以前的武藏。

「不,少年得志大不幸。只要不是不忠、不義、叛徒等惡名就好了。」

澤庵又問:

「你最近的修行和處境如何?」

武藏談了這幾年來的生活。

「現在,我仍然覺得自己尚未成熟,還沒真正悟道。越走越覺得道路遙遠,就像走在無垠的深山。」

武藏說出內心的感受。

「這是必經之路啊!」

澤庵認為他的嘆息是正直之音,感到非常欣慰:

「不到三十歲的人,如果認為已對"道"有初步的了解,那他人生的稻穗便已停止抽長。雖然拙僧比你早生十年,但若有人問我禪為何物?我可能還會背脊發寒呢!世人卻喜歡抓著我這個煩惱大師,向我追問道理,向我求教。你沒被世人糾纏,這點就比我過得單純。住在佛門最害怕別人動不動就把你當活佛一樣來膜拜。」

兩人相談甚歡,沒注意到酒菜已擺在眼前。

「對了!安房才是主人,可否請你把另外一位客人介紹給武藏?」

澤庵這才想起。

桌上擺了四份酒菜,席上卻只有澤庵、安房守、武藏三人。

尚未出現的客人會是誰?

武藏已經猜出來了,卻默不作聲。

聽澤庵這麼催促,安房守有點焦急。

「現在去叫嗎?」

說完,又對武藏:

「看來你似乎已經識破我們的計謀了。這是我提議的,真是有失面子。」

安房守話中有話,想先說明清楚。

澤庵笑道:

「既然事迹敗露,那就向大家道個歉,打開天窗說亮話。可別因為是北條流的宗家而放不下身段。」

安房守喃喃自語:

「看來是我輸了。」

他仍帶著些許不解的表情,說出自己的計謀,並問了武藏問題。

「老實說,犬子新藏和澤庵大師非常了解你的人品,才決定去邀你前來。不知你目前功夫到何種程度?當面問你,又覺不妥,才會想到先試探你的功夫。剛好寒舍有人可以擔任這項工作。老實說,他剛才就拿著刀,躲在黑暗的牆邊準備偷襲你。」

安房守用計試探武藏身手,不免羞愧難當,頻頻向武藏賠罪。

「剛才我故意誘你從那裡過來,可是你為何繞到後面,從後院進來?……我想聽聽你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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