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二天之卷 第05章 露水

「師父!」

伊織在後面追趕。

初秋,武藏野的雜草比伊織還要高。

「快點!」

武藏頻頻回頭等待在草中游泳的雛鳥。

「雖然有路,可是我差點搞不清方向。」

「不愧是橫亘十郡的武藏野草原。」

「我們要去哪裡?」

「找適合居住的地方。」

「要住在這裡嗎?」

「不好嗎?」

「……」

伊織不置可否,看著一望無際的蒼穹:

「我也不知道。」

「等秋天到了,這片藍天將多麼清澄,這片原野將覆蓋多少露水……一想到此,內心也跟著清新起來。」

「師父您還是不喜歡城裡。」

「不,人群中也有樂趣。只是現在到處都貼著罵我的告示牌,任我武藏臉皮再厚也在城裡待不下去啊!」

「所以才逃到這裡來?」

「嗯!」

「真令人懊惱。」

「說什麼話!為了這種小事。」

「可是,到哪裡都有人批評師父,我真的很懊惱。」

「這也沒辦法。」

「有辦法。懲罰那些說您壞話的人,然後我們也發出告示牌說,有種的人出來!」

「不,不必去惹這趟混水。」

「可是師父您不會輸給這些無賴呀!」

「會輸的。」

「為什麼?」

「我會輸給眾人。因為打了十人,便出現一百個敵人;追趕百個敵人,就有千個敵人圍攻過來,怎麼贏得了。」

「難道您這一生準備讓人恥笑嗎?」

「我不願意名聲受到污染,那會愧對祖先。可是老讓人恥笑也不行,所以才會想與武藏野的露水同住,不受污名之累。」

「這裡看不到房子,有的話也是農家,或許可以住寺廟。」

「也行。或者砍些木材,鋪上竹子,圍上茅草,就可以蓋個屋子了。」

「又要像法典草原的時候一樣?」

「不,這次不當農夫了。每天坐禪亦可。伊織,你除了好好讀書之外,就是練劍了。」

他們從甲州口的驛站柏木村來到這荒野。從十二所權現之丘到十貫坡,這裡的草原一望無垠。他們走在夏草叢中若隱若現的小道上。

最後兩人走進一片松樹林。武藏觀察過地勢。

「伊織,我們就住這裡。」

既來之則安之。在此生活自有一番天地。兩人蓋了一間比鳥巢還要簡樸的草庵。伊織到附近一戶農家,以一天的勞動借來了斧頭和鋸子。

他們花了幾天時間蓋的房屋,算不上是間草庵,但也不像個小屋,倒是一間奇妙的房子。

「神代 時期可能就是這種房子。」

武藏從屋外眺望親手蓋的房子,興奮地說著。

房子是用樹皮和竹子、茅草、板子蓋成的,柱子則用附近的樹榦。

屋內部分的牆壁和紙門貼了棉紙,看來特別貴重又有文化氣息,這點可是神代時期所不能及的。

伊織琅琅的讀書聲不斷從藺草帘子傳出。入秋之後,不絕於耳的蟬鳴,終究敵不過伊織的讀書聲。

「伊織!」

「是!」

才一回答,伊織已屈膝跪在武藏跟前。

最近對伊織的訓練非常嚴格。

以前對城太郎,同樣是個少年弟子,卻未如此嚴格。當時武藏心想讓他自由發展,才是最好。

因為武藏本身也是如此成長過來的。但隨著年齡增長,他的想法改變了。他發現自由發展人之本性,有好也有壞。

要是任其發展,可能壞的本質會蓋過好的本質。

當他砍伐草木蓋這草庵時,也發現這個道理。雜草或無用的灌木覆蓋了應該伸展的植物,且任人怎麼斬,都無法根除。

應仁之亂後,天下持續紊亂的局面。雖然信長極力斬草除根,秀吉不時地約束,家康甚至極力在各地修築城池,然而余灰未盡,現在關西地區充滿了這種隨時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

然而,長久以來的亂相,終究有結束的一天吧!野性橫行的時代已經結束。武藏反觀自己走過的地方。發現天下大勢已定,人心不是歸向德川,就是支持豐臣。這個情勢必須快刀斬亂麻,才能井然有序。並且是從破壞進而建設。也就是說另一個文化形態已自然而然地形成,猶如一股浪潮,不斷地衝擊著人心。

武藏獨自省思——

自己生不逢時。

又想——

如果早生二十年,不,即使十年,也許英雄就有用武之地。

武藏出生的那一年是天正十年,正好發生小牧會戰。十七歲時發生關原之役。之後,用武力解決的野性時代已告結束。當時自己像個大鄉巴佬,扛著一支槍,夢想將來能建立自己的城池,遠赴戰場。現在回想起來,自己真是個井底之蛙,搞不清時代動向,令人啼笑皆非。

時勢的變化如洪流般快速。太合 秀吉發跡之後,各地年輕人無不熱血沸騰,然而沒多久局勢已不允許再承襲太合秀吉的作風了。

武藏在訓練伊織時,領悟到這個道理。因此,與城太郎不同,武藏對伊織特別嚴格。他必須訓練伊織適應新時代。

「師父!有什麼事?」

「太陽下山了,你照往常拿劍到外面練習。」

「是。」

伊織拿來兩把木劍,放在武藏面前,並行禮:

「請賜教。」

他的態度謙恭有禮。

武藏拿長木劍。

伊織拿短木劍。

長劍與短劍對峙,也就是師徒舉劍四目對峙。

「……」

「……」

武藏野的太陽自草原中升起,亦西沉至草原中。現在,天邊只剩一抹餘暉殘照。草庵後的杉林已昏暗下來。在蟲鳴聲中,仰望蒼芎,彎彎的月亮掛在樹梢。

「……」

「……」

練劍,伊織當然只能模仿武藏的架勢。雖然武藏叫他出手,伊織也想進攻,可是身體卻不聽使喚。

「……」

「眼睛——」武藏說道。

伊織趕緊瞪大眼睛。武藏又說:

「看我的眼睛!瞪著我看。」

「……」

伊織拚命張大眼睛瞪著武藏。

可是,一看到武藏的眼睛,自己的目光立即退縮,完全被武藏的目光所懾服。

如果勉強繼續瞪下去,就會頭暈目眩,身體四肢無法操控自如。這時武藏會再次提醒他:「看我的眼睛!」

最後伊織的眼神飄浮不定,想逃開武藏的視線。

伊織把注意力集中在眼睛,甚至忘了手中握著木劍。短短的木劍越來越重,簡直像根鐵棒了。

「……」

「眼睛!眼睛!」

說著,武藏稍向前移動。

每次在這種情況下,伊織總會不自覺地後退。為了這事,已被武藏罵過好幾次。雖然伊織努力效法武藏向前移動,可是被武藏盯住眼,雙腳說什麼也不聽使喚。

向後退就挨罵,想前進又力不從心。伊織身體發熱,猶如一隻被人抓在手上的蟬。

這個時候——

我才不怕你!

伊織年幼的精神上,鏘然迸出火花。

武藏立即感受到他的變化,更加引誘他:

「來!」

才一出口,武藏已像只矯健的魚,向後竄開。

伊織大叫一聲,整個人直撲上去。然而武藏已不見蹤影——伊織迅速回頭,武藏已站在自己剛才的位置。

接著,又回到先前的姿勢。

「……」

「……」

夜露不知不覺凝結在草上。眉形的月亮已離開杉樹梢。蟲鳴唧唧,隨著陣陣晚風,忽鳴忽停。秋草小花,白天並不起眼,此刻有如化過妝、披上霓裳羽衣般,隨風搖曳生姿。

「……」

「好!今天到此為止。」

武藏放下木劍,交給伊織。這時,伊織耳中才猛然聽到後面的杉林里傳來人聲。

「有人來了?」

「可能又是迷路的旅人想借宿吧!」

「你去看看。」

「是。」

伊織繞到後面的杉林。

武藏坐在竹檐下,眺望夜空下的武藏野。芒花隨著秋風搖擺。

「師父!」

「是旅人嗎?」

「不,是客人。」

「客人?」

「是北條新藏先生。」

「嗯!北條先生?」

「要是他走大路就好了,沒想走入杉林迷了路。現在正系馬在後面等待。」

「這房子無所謂前後,在這裡見他吧!去請他過來。」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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