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空之卷 第30章 心無雜念

「噗通」一聲,黑暗中傳來院里梅子落地的聲音。武藏面對一盞燈火而坐。明亮的燈火,映照他蓬亂的頭髮,他的發質又硬又乾燥,帶點紅色。仔細看他的髮根處有一個舊傷痕,那是小時候長瘡所留下的疤。

(有這麼難養的小孩嗎?)

母親經常如此感嘆,而他頑強的個性,就像這道疤永難消失。

此時他心底突然憶念起母親,覺得手中正在雕刻的觀音就像母親。

「……」

剛才店主人耕介,站在二樓的房門外,說道:

「您還這麼認真刻啊?剛才店裡來了一名自稱佐佐木小次郎的人說要見您,您想不想去見他呢?還是要我告訴他,您已經睡著了?……無論如何,我都尊重您的意思。」

耕介在門外說了兩三次,而武藏已經記不得有沒有答覆耕介。

後來耕介聽到附近似乎有動靜。

「啊?」

他好像聽到外面有聲音,突然跑出去,可是武藏並未因此而分心,仍然拿著小刀繼續雕刻,桌上和地上掉滿了木屑。

武藏準備要雕一尊觀音像,為的是拿它交換耕介那把好刀,他從昨日早上便開始著手雕刻。

對於這個約定,耕介有特別的期望。

那就是——

既然要武藏雕刻,就用自己密藏多年的上等木材來刻。

說完,耕介恭謹地拿出那塊木材。果然是六七百年前的上等枕形角木,長度大約一尺左右。

武藏不明白這塊舊木材為何如此珍貴。耕介向他說明:這是河內石川郡的東條磯長靈廟用的木材,是天平年代的古木。有一次要修繕年久失修的聖德太子御廟時,粗心的寺僧和工匠把拆下來的木頭丟到廚房當柴燒。那時耕介看到,頗覺惋惜,便帶了一塊回來。

這塊木材的木紋細緻,運刀的感覺流暢。武藏一想到這木材如此珍貴,若失敗了也沒得替換——這麼一想,運刀的手反而變得生硬不自然。

此刻,砰一聲,夜風吹開了庭院的柴扉。

「……?」

武藏抬起頭,心想:

「是不是伊織回來了?」

他豎起耳朵傾聽。

不是伊織回來。後面的木門好像不是被風吹開的。

主人耕介高聲叱喝:

「老婆,快點啊!你在發什麼呆?救人分秒必爭,說不定還有救,要躺哪裡都可以,快點搬到安靜的地方。」

除了耕介之外,好像還有其他幫忙抬傷者的人。

「有沒有酒可以清洗傷口?沒有的話,我回去拿。」

有人如此說著。

「我去叫醫生。」

也有人這麼說。一陣忙亂之後,終於恢複寧靜。

「各位,非常謝謝你們,幸虧有你們幫忙,他才能逃出鬼門關,請各位放心回去睡覺吧!」

武藏聽耕介這麼一說,暗想是不是這家的人遇到什麼災禍?

武藏感到好奇,拍去膝蓋上的木屑,走下梯子。走廊後面的房間亮著,武藏過去查看,看到耕介夫婦正坐在一位垂死的傷者身邊。

「喔!您還沒睡啊?」

耕介看到武藏,讓出一個位子。

武藏也靜靜地坐到那個人枕邊。

「這人是誰?」

「我也很驚訝……」

耕介以驚訝的表情回答武藏。

「我救他的時候,並不知他是何許人,帶回來一看,竟然是我最尊敬的甲州流兵法家小幡先生的門人。」

「哦!是嗎?」

「沒錯,他叫北條新藏,是北條安房守的兒子——為了學兵法,長年跟隨在小幡先生身邊學習。」

「嗯!」

武藏輕輕地翻開新藏脖子上的白紗布。剛才用酒洗滌過的傷口,被利落的刀法削切成貝殼的肉片在燈光下,凹陷的傷口清楚地露出淡紅色的動脈。

千鈞一髮——經常有人如此形容。而這負傷者的生命恰可用它來形容。可是,這般利落的刀法是誰使的呢?

依傷口研判,此刀法由下往上砍,像燕尾般收刀,若非如此,絕削不出這種傷口來。

——斬燕刀法。

武藏猛然想起佐佐木小次郎得意的刀法,又想起剛才耕介在門外告訴自己,佐佐木小次郎來訪之事。

「您知道事情真相嗎?」

「不,什麼都不知道。」

「是嗎?我知道是誰下的手,無論如何,等傷者復原之後再問他也不遲,看起來對方是佐佐木小次郎。」

武藏點著頭,充滿自信。

武藏回到房間之後,以手當枕,躺在木屑上。

雖然有棉被,可是他並不想蓋。

已經過了兩個晚上,伊織還沒回來。

如果是迷路的話,也未免花去太久的時間了。本來伊織是去柳生家送信,也許木村助九郎看他是個小孩子,留下他來住幾天也說不定。

武藏雖然牽掛此事,但並不擔心,只是從昨天早上開始雕刻觀音像而身心俱疲。武藏並非專業的雕刻家,不懂深奧的刀法和技巧。

在他的心裡已描繪著一尊觀音的形像,他盡量讓自己心無雜念、專心雕刻。可是就在他運刀之時,種種雜念叢生,使他精神為之渙散。

眼見觀音即將成形,卻因為雜念萌生,武藏只好又重新削過,雕過又雕,如此重複數次之後,那塊木頭就像條柴魚,原本是一大塊天平年代的古木,縮到八寸、五寸……最後剩下三寸了。

他昏昏沉沉地好像聽到杜鵑鳥叫了兩次,就睡著了,大約過了半刻鐘,醒來之後體力也恢複,頭腦更清晰。

「這一次一定要刻好。」

他走到後面井邊洗臉,雖然已近破曉時分,他仍重新點燃燈火,拿起刻刀。

睡過一覺,刀法果然不同。這塊古木新刻的木紋細緻,顯現出千年的文化。這次如果再刻壞,珍貴的木材便只剩下一堆木層了,武藏決心今夜一定要成功。

他目光炯炯拿著小刀,有如臨敵時拿的劍一般,力道十足。

他未曾伸直腰背。

滴水未進。

東方已經泛著魚肚白。小鳥開始啼唱,還有這戶人家的開門聲,武藏對這些絲毫未察覺,因為他已進入忘我的境界了。

「武藏先生。」

主人耕介推門進門來。武藏這才把腰伸直。

「啊!還是不行。」

武藏棄刀投降。

那塊木材別說原形,連拇指大的木頭也不剩,只有一大堆木屑猶如積雪般落在武藏膝上和身邊。

耕介睜大眼睛。

「啊!沒刻成啊!」

「嗯!不行。」

「這塊天平的木材?」

「全部削光了。我削了又雕,就是雕不出觀音像。」

武藏嘆了一口氣。他雙手擱在後腦勺,似乎想要甩開觀音雕像和煩惱似的。

「不行,我現在得坐禪。」

說著坐下來。

他閉上疲勞的雙眼,除去心中種種雜念,現在他已經達到「空」的境界。

早起的旅客陸續地走出客棧。旅客大多是馬販。一連四五天的馬市在昨天是尾聲,因此,今天開始客棧的客人就少了。

伊織今早回到客棧,正欲上樓。

「喂,小孩子。」

老闆娘從櫃檯急忙叫住他。

伊織站在樓梯上。

「什麼事?」

他回頭看到老闆娘的額頭。

「你要去那裡?」

「我嗎?」

「沒錯。」

「我師父住在二樓,難道我不能上去二樓嗎?」

「咦?」

老闆娘愣了一下又說:

「你到底是什麼時候出門的?」

「這個嘛!」

伊織屈指一算。

「前天的前一天吧!」

「那不就是大前天嗎?」

「對、對。」

「你說要送信去柳生家,到現在才回來嗎?」

「是啊!」

「可是柳生家的府邸就在江戶城內啊!」

「可是老闆娘你告訴我是在木挽街,我才會繞了一大圈。你說的那裡是倉庫,他的家是在麻布村的日窪。」

「那也不至於花上三天吧!你是不是被狐狸精騙了?」

「你很清楚啊!老闆娘你是狐狸的親戚嗎?」

伊織邊開玩笑邊要爬上樓去,老闆娘又馬上阻止:

「你師父已經不住這裡了。」

「騙人!」

伊織還是跑上去,最後獃獃地下樓來。

「老闆娘,師父是不是換到其他房間了?」

「我已經告訴你,他走了,你還不相信。」

「真的嗎?」

「要是不信,你可以看一下賬單,他已經結過賬了。」

「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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