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岡佐渡是常在寺廟出現的大人物之一。他是名將三齋公——也就是豐前小倉的城主細川中興的家臣。因此,他來到寺廟裡大都是為了幫親戚命名,以及在繁忙的公務中抽空來此休閑度假的。
此處離江戶約七八里路遠,有時他也在此過夜。隨從一直是武士三名和小僕一名,以他的身份來說,算是非常簡樸的。
「大師啊!」
「是。」
「別太煞費周張了。你們盛情款待,我的確很高興,可是我不想在寺廟裡享受奢侈的生活。」
「誠惶誠恐。」
「請讓我們自由自在地休息吧!」
「悉聽尊便。」
「請原諒我的無禮。」
佐渡手枕在白色鬢髮上躺上來。
江戶的藩邸事務繁忙,令他毫無喘息的機會。說不定他是假藉參拜之名跑來此處的。在這兒他可以泡泡野趣十足的溫泉,喝一杯鄉下土釀的美酒,以手當枕,輕鬆無雜念地聆聽遠處的蛙鳴,這都可以讓他忘卻世俗的煩惱。
今夜佐渡也在寺里住宿,正聽著遠處的蛙鳴聲。
寺里的僧侶悄悄地收拾碗盤,深怕吵到他的休息。佐渡的隨從坐在牆邊,每次風一吹進來,燈光搖曳,他們便會細心留意,怕主人著涼。
「啊!好舒服啊!好像在世外桃源呢!」
隨從的武士趁佐渡換手枕頭的時候,說道:
「晚風帶著寒氣,請您小心,別著涼了!」
佐渡回道:
「別擔心。我這身體歷經戰場的鍛煉,不必擔心會受夜露風寒。這晚風中飄來了茶花香,你們聞到了嗎?」
「根本沒聞到啊?」
「你們這些鼻子不靈光的男人……哈哈哈。」
可能因為他的笑聲震耳,頓時四周的蛙鳴都停止了。
就在此時。
「嘿!小孩,怎麼站在那裡偷看客人的房間呢?」
遠處傳來僧侶的斥責聲,比佐渡的笑聲還要大。
武士們立刻起身。
「什麼事?」
他們四處張望。
聽到一陣輕悄的腳步聲,細碎地逃往倉庫方向。剛才斥罵的僧侶低著頭留在原地。
「很抱歉,他是土著的孤兒,請您見諒!」
「他在偷看我們嗎?」
「是的,那孩子就住在離此一里遠的法典高原上,原是馬夫的兒子。他祖父以前也是位武士,所以他老是嚷著說他以後也要當武士。這會兒看到您的威武模樣,才會好奇偷看,真傷腦筋!」
本來躺在床上的佐渡聽到這些話,便坐起來。
「大師。」
「啊!長岡大人,吵醒您了。」
「不、不!我不是責備你……那名小孩看來頗有意思,剛好可以來陪我聊聊天。你叫他過來,說我要給他糖果。」
伊織跑到倉庫。
「阿婆,我的小米吃完了,請您把小米裝在這裡。」
他打開大約有一斗容量的米袋說著。
「什麼口氣啊!你這餓鬼好像來討債的。」
寺里的阿婆從大而昏暗的廚房裡大聲斥罵。
一旁幫忙洗碗的小和尚也附和地說:
「我們住持說你可憐,叫我們拿小米給你,這可是施捨給你的。別以為你的面子大。」
「我的面子很大嗎?」
「想跟人要東西,就得低聲下氣。」
「我可不是乞丐。我是拿我父親遺留給我的錢袋和師父交換的,裡面還放著錢。」
「住在荒郊野外的馬夫能留多少錢給你啊!」
「小米到底要不要給我嘛!」
「你是天下第一笨蛋。」
「怎麼說?」
「你竟然甘心受一個來路不明的瘋子驅使,到頭來還得由你替他張羅食物。」「謝謝您的忠告。」
「你們竟然在開墾無法種田的土地,村子裡的人大家都在嘲笑你們呢!」
「我才不管那麼多。」
「你好像也有點瘋了。那個浪人像挖寶似地開墾那片荒土,只怕到頭來是曝屍荒野。可是,你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現在就開始替自己挖墳墓,不嫌太早嗎?」
「真啰嗦!快點給我小米,快點嘛!」
「不要說小米,要說白米。」
「白——」
「白痴!哈哈!就是你。」
小和尚得意忘形,瞪大眼睛扮鬼臉、嘲笑伊織。
突然,啪嗒一聲,一塊像濕抹布的東西貼到小和尚的臉上。他驚叫一聲,臉色鐵青。原來貼在他臉上的,是他最討厭的大蟾蜍。
「好啊!你這小鬼。」
小和尚衝出去抓住伊織的衣領。迎面正好遇上替長岡佐渡跑腿的另外一位和尚。
「是不是我們招待不周啊?」
連住持都擔心地跑過來問個究竟。聽跑腿的和尚說,佐渡先生想找這個小孩聊天。
「還好只是這件事。」
住持這才放下心來,但還是有些擔心,因此拉著伊織的手,親自帶他去見佐渡。
書房隔壁的房間已經鋪妥被褥。老態龍鐘的佐渡橫躺在那兒。他似乎很喜歡小孩。當伊織坐在住持身邊的時候——
「你幾歲了?」
佐渡問伊織。
「十三,今年十三歲。」
伊織頗得他的歡心。
「你想當武士嗎?」
伊織聽對方的問話,便點頭回答:
「嗯。」
「你可以到我家裡來,如果你勤於應對洒掃、倒水、拿草鞋的話,將來我一定可以培養你成為一名武士。」
伊織聽完默默搖頭。佐渡說:
「你不可能不想去,是不是不相信我?明天我就帶你回江戶。」
伊織卻模仿小和尚裝白痴的面孔,學他的口吻講話:
「大人殿下,您剛才說要給我餅乾,不給的話就是騙人,快點給我,我馬上要回去了。」
住持一聽臉色大變,啪——的一聲,打在伊織的手上。
「別怪他!」
佐渡不管住持。
「沒錯!武士不應該騙人,快點去拿餅乾來。」
佐渡立刻吩咐隨從。
伊織一拿到糖果,立刻收到懷裡。佐渡看到了,便問:
「為何不在這裡吃呢?」
「我師父還在等我。」
「哦?你師父是誰?」
佐渡臉色訝異。
伊織一副已經辦完事的模樣,來不及回答,便飛奔出去了。長岡佐渡邊笑邊躺回床鋪,而住持一再頻頻致歉。然後跟著伊織身後,追到倉庫里來。
「那小鬼,跑哪兒去了?」
「剛才背著小米回去了。」
倉庫里的人回答。
外面一片漆黑,寂靜中傳來葉笛聲——
皮——皮斯
斯——斯——
可惜伊織不諳音律,因為用葉笛子根本吹不出馬夫馱馬歌謠的韻味。
而且葉笛也吹不出複雜的中元節的土風舞歌謠。
所以,伊織只能拿著葉子含在嘴唇吹一些神樂雜耍的單調旋律。吹著吹著,他忘了路途的遙遠,最後來到法典草原附近。
「咦?」
他口中的樹葉隨著口水一起吐出,同時趕緊躲到旁邊的草叢裡。
這裡有兩條河流在此會合,流往村落的方向。而河流的土橋上有三四個大男人,正交頭接耳不知在談什麼?
伊織一看到那些人心中不禁暗叫:
「糟了,他們來了!」
他想起前年晚秋時,發生的一件事。
住在這附近一帶的母親們,經常會嚇唬孩子:
「你再不乖,我就把你丟到山神的轎子里,送給山上的鬼。」
這種恐懼感從小時候一直到現在,伊織無法忘記。
很早以前,聽說山神的白色轎子每隔幾年就會到此巡迴一次。當轎子抵達離此八至十里路遠的山上神社,土著們便四處張羅五穀,甚至連自己的寶貝女兒都妝扮得非常美麗,讓一群帶著松柴火把的人,把她們進貢給山神。不知過了多久,當土著們知道山神也是凡人之後,他們便不願意再進貢。
因此,戰國以來所謂山神的黨徒即使把白色轎子抬到山上的神社,居民仍不肯奉獻。於是他們便帶著射山豬用的長矛,獵熊的弓箭、斧頭和手槍等土著們最畏懼的武器,每隔三兩年,就會出現於各村落。
這群土匪曾經在前年秋天來此搶劫。當時的凄慘光景,仍深深烙印在伊織幼小的心靈里,所以他一看到土橋上的人影時,這種恐怖的記憶立刻浮現他的腦海里。
事情終於要發生了。
另外一群人組成隊伍從別的方向跑過來。
「喂!」
他們呼叫土橋上的人。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