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空之卷 第17章 一指天

「我收你為弟子。」

武藏答應三之助。

三之助欣喜若狂。小孩是不會隱藏自己的快樂的。

兩人又回到三之助家。由於明天就要離開這裡,三之助望著住了祖孫三代的茅草屋,徹夜思戀祖父、祖母和亡母的點點滴滴,並說給武藏聽。

翌日清晨,武藏準備好了先走出屋外。

「伊織,快點出來,不必帶東西,你別再依依不捨了。」

「是的,我馬上來。」

三之助從後面飛奔出來。他的行李就是他身上那件衣服。

剛才武藏叫他「伊織」,因為武藏聽他說他的祖父在當最上家的家臣時,名為三澤伊織,因此世代都以伊織自稱。

「你現在已成為我的弟子,將來有機會成為一名武士,所以承襲先祖的名字比較好。」

雖然三之助離加冠的年齡尚早,但是為了給他信心,武藏從昨夜便如此稱呼他。

可是現在飛奔出來的三之助,腳上穿著馬夫草鞋,背著裝小米飯的便當袋,只穿一件蓋過屁股的衣服,怎麼看也不像武士的兒子,倒像是一隻要出門旅行的青蛙。

「把馬綁在遠處的樹榦上。」

「師父,請您乘坐。」

「不,別多說了,快點綁到那邊去。」

「是。」

直到昨日,三之助回答武藏時都是「嗯」。今天早上突然變成「是」,小孩對於改變自己可也不猶豫。

伊織將馬綁在遠處,走了回來,武藏還站在屋檐下。

他在看什麼呢?

伊織有些納悶。

武藏將手蓋在伊織頭上。

「你在這草屋裡出生。你那堅毅不屈的個性,是這草屋賜給你的。」

「是的。」

小小的頭在武藏的手心下點了點。

「你的祖父節操高尚,不事二主,才躲到這荒郊野外的小房子。你父親為了保全晚節,甘願為農,年輕時克盡孝道,留下你而逝去。現在你已經送走父親,從今以後必須獨立了。」

「是的。」

「要當一名勇敢的武士。」

「……是的。」

伊織揉揉眼睛。

「你現在恭敬地為這帶給你們祖孫三代遮風避雨的小屋道別和道謝吧!……很好,就是這樣。」

武藏說完進入屋裡,放火燃燒。

小屋一下子吞噬在火舌中。伊織熱淚盈眶,眼眸充滿悲傷。武藏對他解釋說:「如果我們就這樣離去的話,強盜和小偷一定會來住這裡,忠貞之家怎能為社會敗類所利用呢?所以我才會把它燒了,你了解嗎?」

「謝謝您。」

小屋就被燒成一堆小山,最後化為十坪不到的灰燼。

「好了,走吧!」

伊織急著趕路,少年的心對於過去的灰燼毫不戀棧。

「不,還有事要辦。」

武藏對他搖搖頭。

「還有什麼事要做?」

伊織覺得奇怪。

武藏笑著。

「現在開始,我們要重新蓋一棟小屋。」

「為什麼?您不是才把小屋燒了嗎?」

「那是你祖先留下來的小屋,現在要重建的是你我兩人將來要住的小屋。」

「這麼說來又要住在這裡?」

「沒錯。」

「不出去修鍊嗎?」

「我們不是已經出來了嗎?我不是只教你而已,我自己也必須多鍛煉才行。」

「您要怎麼修鍊?」

「劍道的修鍊和武士的修鍊還有內心的修鍊。伊織,你把大斧頭拿來。」

伊織順著武藏所指的方向走去。不知何時,武藏將斧頭、鋸子、農具等藏在草叢中,沒有讓火燒掉。

伊織扛著大斧頭,跟在武藏背後。

那裡有一片栗樹林,還有松樹和杉樹。

武藏脫去外衣,揮動斧頭開始砍樹,木屑四處飛揚。

要蓋武館?難道要在這荒郊野外蓋個武館來修鍊?

無論武藏怎麼解說,伊織的了解還是有限。不出去旅行,只逗留在這塊土地上,讓伊織感到非常無聊。

咚——一聲,樹倒了下來。武藏拿著斧頭不停地砍著。

武藏黑褐色的皮膚充滿熱血,臟污的汗水淋漓,這一陣子的惰性、倦怠和孤愁,似乎都化成汗水流了出來。

昨日他埋葬伊織的父親屍骸後,便從那座山眺望阪東平野未開墾的荒地,萌生今天做這件事的念頭。

「暫且放下刀劍,先拿鋤頭吧!」

他下定決心。

在研習劍道上必須打禪,練書法,學茶道,甚至學畫、雕佛像。

因此,即使拿鋤頭也有劍道精神在其中。

何況這片廣闊的大地是最佳的武館場地。再說鋤頭是用來開發這塊土地的,這個福澤將會流傳百年,甚至可以生養許多人。

一個俠士本來是以行乞為本則,藉由布施而到處學習,借人屋檐避雨露,這在禪家和其他沙門看來都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必須親自栽培才能了解一碗飯、甚至一粒米或是一棵青菜的尊嚴。就像有很多不曾開墾耕種的僧侶,他們的理論聽起來只像口頭禪一般,靠布施生活的俠士雖然研習劍道,卻無法習得治國之道,而且又會偏離社會,只養得一身武骨罷了——此乃武藏領悟出的道理。

武藏知道怎麼當農夫,因為從小與母親在鄉下種過田。

但是,從今天開始他要當的農夫,並非為了三餐溫飽而已。而是尋求精神糧食。並且從行乞的生活一變而為靠勞動的生活學習。

更進一步的,因為很多農民都任由野草和沼澤雜草叢生,對洪水及暴風雨等自然災害無力抵抗。再加上後代子孫也都延續這種生活方式,武藏希望能將自己的想法推展到這群尚未開竅的農民身上。

「伊織,拿繩子過來綁住樹榦,再拖到河岸去。」

武藏立著斧頭,用手肘擦拭汗水,命令伊織做事。

伊織綁緊繩子拖走樹榦,武藏則拿起斧頭剝樹皮。

到了晚上,他們用木屑生了一堆火,並以木材當枕,睡在火堆旁。

「怎麼樣?伊織,很有趣吧!」

伊織老實地說:

「一點也不好。如果要當農夫,何必拜你為師。」

「你會覺得越來越有趣的。」

秋意日深,蟲鳴漸稀,草木慢慢枯萎了。

這段日子裡,兩個人已經在法典草原蓋好一棟小木屋。每天拿著鋤頭、圓鍬,從腳下的土地開始種墾。

之前,武藏曾走遍附近一帶的荒地。

為何人們不懂得利用天然的地勢,而任憑雜草叢生呢?

武藏觀察附近一帶的地理形勢。

因為缺水。

首先,他認為第一步要治水。

他站在高處放眼望去,這片荒野所呈現的剛好是應仁到戰國時代人類的社會形態。

雨水在坂東平原彙集成河之後,各自四處奔流,造成這個地區的土質鬆軟。

在此並無彙集支流的主流。天氣晴朗時,可以看見有個大河流,像是主流。但是它不夠大到足以容納大雨期的洪水。這些河原原是自然形成,毫無秩序和規則可言。

這裡缺少一條可以彙集各小支流,引導河水成渠的重要主流。大河流常常會因氣象和天氣變化而移動,有時泛濫大平野,有時貫穿森林,甚至摧殘人畜,破壞菜園沖成泥海。

這可不容易啊!

武藏在第一次勘察地形時,便發現了這一點。

就因為困難,更加引起他的熱心和興趣。

治水和政治有異曲同工之妙。

武藏這麼想著。

以水和土為目標,將這一帶灌溉成肥沃的土地,吸引人群居住。這種治水開墾的事業,就像以人為目標,促使人文開花結果的政治觀,其道理是相同的。

對了,這點剛好吻合我的理想和目標。

此刻,武藏有更深一層的體悟。武藏對劍道擁有更遠大的理想。本來他以為劍是用來殺人,戰勝對方,才是高手。可是以劍而言,光贏對手仍嫌不足。因此他常感到無端寂寞,無法滿足胸懷的大志。

大約在一兩年以前,他認為劍只是——

用來制敵取勝。

後來逐漸變成以劍為道——

超越自己,升華人生。

如今他對劍道所抱持的胸懷,並不認為僅只如此。

如果劍真有劍道,藉由劍法領悟到的道心,必定能夠充實一個人的人生。

他從殺戮的相對觀念來考量。

好,我除了要用劍讓自己更臻完美之外,還要秉持這道理來治民治國。

青年的夢是偉大的。而且是自由的。但是他的理想以現在來說,也只不過是單純的理想。

因為要實行他這個偉大的抱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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