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空之卷 第16章 守夜童子

離下總國行德村約一里路的地方,有個貧窮的村子。不,這裡人口太稀少,幾乎不能稱為村子。因為這裡是一片荒野,到處長著蘆葦、雜草,村裡的人稱它為「法典之原」。

這時,一位旅人從常陸路方向走過來。打從相馬的將門在阪東暴行逆施,任意掠奪以來,這一帶的道路和草叢始終沒有改變,一片蕭條之色。

「奇怪?」

那人停下腳步,站在荒路的交叉點佇足不前。

秋陽斜照著原野,即將西下。原野上的積水映著夕陽,泛出紅光。腳邊漸趨昏暗,草木的顏色不斷變化著。

武藏開始尋找住家的燈火。

昨夜露宿野外,前夜枕山石而眠。

四五天前在櫪木縣一帶的山上碰到豪雨之後,身體有點懶散。武藏未曾傷風過,但是下意識覺得今夜如果再露宿野外,恐怕就不太妙了。即使破舊的茅草屋亦可,武藏渴求燈火和溫熱的飯菜。

「好像有潮水味……看來再走四五里路就可以找到溪流……對了,循著潮風走去吧!」

他走在野道上。

可是,他的直覺不知是否正確。要是沒看到海,也沒找到住家的燈火,今夜只好又露宿在秋草中了。

紅紅的太陽西沉之後,今夜應該可以看到圓圓的大月亮吧!滿地蟲鳴唧唧,耳朵都聽麻了。而路上的飛蛾在這寂靜的傍晚,似乎被武藏的腳步聲嚇醒,不斷扑打在武藏的褲管和刀背上。

武藏認為若自己是風雅之士,必能欣賞這趟黃昏之行,可是他自問:

「你愉快嗎?」

而他也只能自問自答:

「不。」

他心底——

懷念人群。

渴望食物。

厭倦孤獨。

肉體因修鍊而疲累不堪。

本來,他並不以這些需求為滿足。因為這一路他都抱著苦澀的反省走過來。他從木曾的中山道來到江戶,尋求他的大志。可是到了江戶沒幾天,又決定趕到陸奧(譯註:泛指日本東北地區)。

也就是說,從他立志大約過了一年半左右。終於來到江戶,卻只逗留幾天便決定離開。

武藏為何要離開江戶?急著趕到陸奧呢?那是因為他要追趕曾在諏訪的旅館見過面的仙台家的家士石母田外記。目的是要將背包中那一大筆自己不知情的錢,還給外記。接受這種物質上的恩惠,對武藏而言是個很大的精神負擔。

「如果能在仙台家工作的話……」

武藏亦有其自尊心。

即使疲於修鍊,飢腸轆轆,露宿野地,走投無路的時候——

「我……」

他一想到此事,臉上便露出笑容。因為即使伊達公以六十餘萬石的俸祿招攬他,也無法滿足他偉大的志向。

「咦?」

腳邊突然傳來清晰的水聲。武藏站在一座土橋頭上,他停下來,凝視橋下的小河流。

水裡傳出啪嗒啪嗒的聲音。天邊的雲彩才映上夕陽的紅光,河裡小瀑布的水灘已經非常陰暗,站在土橋上的武藏,凝視水面。

「是水獺吧!」

他立刻發現那是一個當地的小孩。雖然是個小孩,面孔卻長得跟水獺差不多。那名小孩在下面用奇怪的眼光望著橋上的人。

武藏對他說話。他一看到小孩就想和他說話,並無特別的理由。

「小兄弟,你在做什麼?」

小孩只回他一句:

「泥鰍。」

說完又拿著小網子伸進河裡沙沙地搖晃著。

「你在抓泥鰍啊!」

這種對話雖然沒什麼意義,但在曠野當中卻令人倍覺親切。

「可以抓到很多嗎?」

「已經秋天了,抓不了多少。」

「能不能分一點給我。」

「分泥鰍給你?」

「用這手帕包一把給我,我付你錢。」

「雖然你很想要,但是今天的泥鰍是要給我父親的,不能給你。」

那小孩抱著篩網從小河的水灘爬上來,就像秋野中的松鼠般一溜煙不見人影。

「跑得可真快啊!」

武藏留在原地,一臉苦笑。

他想起自己和朋友又八也曾有如此的童年。

「第一次看見城太郎時,他正好和這小孩年紀相彷彿呢!」

和城太郎分手後,不知現在他人在何處?

武藏自從與阿通他們二人失去聯絡,屈指一算已近三年。那時城太郎十四歲,去年十五歲。

「啊!他也已經十六歲了。」

城太郎不嫌棄自己是如此貧窮,依然稱自己為師父,一心愛慕尊敬師父。可是捫心自問,自己又給了他什麼呢?只是把他夾在自己和阿通之間,讓他嘗遍旅途的辛勞罷了!

武藏在原野中停佇不前。

城太郎的事、阿通的事,以及過去種種回憶,讓武藏暫時忘記疲憊地又走了一段路。但是現在他發現越來越不知道該怎麼走了。

圓圓的秋月高掛天際,四處充滿蟲鳴聲,阿通一定喜歡在如此月夜吹笛子的……現在,蟲聲聽起來仿若阿通和城太郎的竊竊私語。

「那裡有人家。」

武藏看到燈火,不禁加快腳步往燈火處走去。

走近一看,是一戶獨棟房舍,有些柱子已經傾斜,屋後高聳著萩樹。而看起來像斗大露珠的,原來是爬在牆壁上的牽牛花。

他才靠近便聽到粗重的呼息聲。原來是綁在門外一匹沒上鞍的馬發出來的。屋內的人從馬的動靜似乎已察覺有人,從燈火通明的屋內大聲問道:

「是誰?」

原來是剛才不願分泥鰍給自己的小孩。武藏覺得很有緣分,便露出微笑。

「能否讓我借住一宿?天一亮我就離開。」

那小孩一聽立刻改變態度,仔細地端詳武藏的臉,然後點點頭說:「可以。」

這房子破舊不堪,令人不忍卒睹。

若是遇上下雨天,這房子不知會如何。因為它破爛得連月光都從屋頂和牆壁斜射進來。

脫下來的衣服也無處可掛。床板上雖然鋪著席子,但是風仍會從床板下吹透進來。

「大叔,剛才你說要泥鰍,你喜歡吃泥鰍嗎?」

小孩怯怯地問道。

「……」

武藏忘了回答,只是看著他。

「你在看什麼?」

「你幾歲了?」

「咦?」

小孩一臉迷惑。

「你問我的年紀嗎?」

「嗯。」

「十二歲。」

「……」

武藏望著他愣住了。心想土著當中還是有面煥英氣的小孩。

這小孩一臉污垢,像尚未洗凈的蓮藕。頭髮蓬亂猶如雜草,而且臭如鳥糞。可是他卻長得相當粗壯,滿臉的污垢中露出銳利的眼神,令人欣賞。

「家裡還有一些小米飯。泥鰍已經端給父親吃了。若是你想吃的話,我再去拿來。」

「那太麻煩你了。」

「你也要喝湯吧!」

「是的,還要湯。」

「請等一等。」

那名孩子啪嗒一聲打開木門,到隔壁房間去了。

隨後傳來劈柴和煽火聲,屋內霎時煙霧瀰漫,竄到天花板和牆壁上,無數的昆蟲被煙熏得逃到屋外。

「好了,煮好了。」

小孩很自然地將食物擺在木床上。有鹽漬泥鰍,黑面醬和小米飯。

「好吃。」

武藏吃得好高興。小孩也覺得很高興。

「好吃嗎?」

「我想向你們道謝,這家主人已經睡了嗎?」

「不,還沒睡。」

「在哪裡?」

「在這裡。」

小孩指著自己的鼻子說:

「沒有別人了。」

武藏問他如何糊口,他說以前種點田,但自從父親生病後,就不再耕作,全靠自己當馬夫賺錢。

「啊!燈油沒了,大叔你也休息吧!」

雖然燈已經熄了,但是月光照得屋內一片明亮,並無不便之處。武藏蓋著薄薄的草席,枕著木枕,靠在牆壁上睡覺。

正待入睡之際,可能是體內的風寒未消,全身直冒冷汗。

武藏在夢中似乎聽到雨聲。

夜蟲唧唧,令人睡得更加深沉。那聲音若非磨刀聲,武藏可能一覺到天亮了。

「咦?」

他突然起身。

刷刷刷——連小屋的柱子都隨之微微震動。

隔著木門的隔壁房間,傳來用力磨刀的聲音。

武藏立刻握住枕頭下的大刀。隔壁房間傳來那小孩的聲音。

「大叔,你還沒睡啊?」

為什麼他在隔壁房間會知道自己醒來了呢?

武藏驚訝於小孩的敏銳,並未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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